在小学作文《我的姐姐》里,我这么写道:
“我的姐姐有着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长长的黑发,性格直率又认真,就像童话里的女王那般潇洒。
我的爸爸妈妈总是很忙,所以我常常和姐姐待在一起。她会教我编绳子,给芭比娃娃做衣服,陪我玩过家家。
……
我很喜欢我的姐姐,我们是一个幸福的四口之家。”
那篇作文被评为了优,还被老师当作范文在台上朗读了,我坐在台下,感到分外自豪。
但我的姐姐肯定不那么想,至少她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
我的爸爸妈妈对我很好,有好吃的总是第一时间给我,我要什么便给我买什么,我做错事了也不会很严厉地批评我。
我一直以为,我爸妈就是对这样宽容大方的父母,后来我才意识到,那只是对我一个人的优待。
譬如家里烧鸡汤,两只鸡腿都是我的,因为要“两条腿才好走路”,一对翅膀也是我的,因为“女孩子吃了会飞太远不着家”。
小时候的我不太明白这些道理,总觉得父母说的就是对的。我也曾私下悄悄问过姐姐要不要吃,结果她摇摇头,脸色很难看。
我以为她不爱吃,后来也没再问过。
又譬如我们一家一同出去逛街,我看上了一个玩具想买,我爸毫不犹豫地掏了钱,而姐姐对着一支漂亮的笔拿了又放,我爸妈却始终无动于衷。
我说姐姐好像很喜欢这支笔,我们可以把它买下来吗。
结果姐姐矢口否认,爸妈也说她的笔太多,没必要买。
我落了个两头不讨好,只能悻悻地收了声。
小的时候,我爸妈的工作很忙,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和姐姐待在一块儿。
姐姐会带我玩芭比娃娃,我们两个盘腿面对面坐在地板上,一块儿给娃娃换衣服,梳头发,摆造型。
姐姐还会给我看芭比娃娃的动画片,看着看着,我便忍不住学起她们说话走路。姐姐总是满眼鼓励地看着我,还帮我纠正动作和声音。
爸妈给我买了很多汽车玩具,但姐姐从不陪我玩。
有时候我一个人玩汽车,她会说我太吵,太粗鲁,要我声音小一点,也不许追着汽车跑。
她说这些汽车的颜色太难看,造型太生硬,她指着屏幕里芭比娃娃们的粉色敞篷车,说这种汽车最好看。
我懵懂地听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于是第二天,我和同住一个小区的朋友分享了这个观点。
结果他说男孩子才不玩芭比娃娃,更不会喜欢粉色,说我是个怪胎。
我哭着跑回家找姐姐,姐姐耐心地把我抱在怀里安慰我,说他们没品位没素质,让我以后不要和他们玩了。
我点点头答应了。
姐姐还会给我读童话故事,公主和王子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幸福地走到了一起。
我常常听到泪流满面,这时姐姐会问我,以后想不想找一个王子。
我茫然地看着姐姐,摇摇头。
姐姐问为什么,我说:“我想和女孩子在一起。”
“但是男孩子可以保护你不是吗?”姐姐说。
我想了想,又道:“可是,姐姐也一直保护我,但是姐姐是女孩子。”
后来姐姐还问过我很多次这个问题,她会说王子很帅,很强大,每当公主落难,王子总会第一时间拯救她。
我也承认王子很了不起,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和男孩子在一起。
见我的想法太固执,次数多了后,姐姐便没再问过我。
姐姐还给我穿她小时候穿的裙子,是粉色的蓬蓬裙,很漂亮。那时候我留着个蘑菇头,姐姐便帮我扎了两个小揪,还别了可爱的发卡。
我站在镜子前,拎着裙摆,按照姐姐的指示踮起脚尖,假装自己在穿高跟鞋。
我对着镜子转了一圈,裙摆四散飞舞,美丽异常。
我觉得很有意思,等爸妈回来后告诉了他们,想让他们也给我买裙子穿。
结果妈妈狠狠拒绝了我,还把姐姐叫出去训了一顿,并且扔掉了所有她小时候的裙子。
我惴惴不安地待在房间里,直觉自己好像做错事了。
没多久,姐姐板着脸回了房。我上前小心翼翼地和姐姐道歉,而她突然瞪大眼睛,掐着我的脖子让我去死。
我吓得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嘴里还在喃喃说着“姐姐对不起”,我知道姐姐只是在说气话,都是我说错了话,才会让姐姐挨骂的。
最终姐姐松开了我的脖子,可她再也不肯理我了。
我没有朋友,男孩子们都说我是变态,女孩子们说她们才不要和男孩子玩,所以没有人愿意和我玩。
只有姐姐愿意陪我玩,只有姐姐不嫌弃我,但现在姐姐也不理我了,我觉得好孤独。
不论我怎么哀求道歉,姐姐都不愿意理我。
我想来想去,干脆拿着存款去服装店,买了两条裙子。
结果回家的路上我迷路了,眼看天色越来越黑,我在陌生的街上哇哇大哭。有好心人把我送到了公安局,警察叔叔又尽责地把我送回了家,还问我父母怎么这么不负责任。
警察在和我父母说话,而我一眼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姐姐。她低着头,脸颊很红,脸上还挂着泪痕。
我拎着袋子冲上前,我说姐姐我的钱只够买两条,等我以后攒了更多钱,等我长大了有工作了,我再给你好多好多裙子好不好。
姐姐盯着裙子看了几秒,反手把它们扔进了垃圾桶。
但好消息是,姐姐自此又开始理我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姐姐被打得很惨,可姐姐却不计前嫌,又开始和我说话。
我跑去找爸爸妈妈,我说都是我的错,可不可以不要打姐姐,他们说我太小,又说姐姐不懂事。
可难道不是小的更不懂事吗,我不太明白这一点。
有太多我不明白的事了。我只能尽量少出门,尽可能多地和姐姐待在一起,每当爸妈对姐姐凶了一点儿,我就会牵着她的手,让她和我一起躲到房间里。
我抱着姐姐,我说姐姐不要怕,从前都是你保护我,现在我也要在爸爸妈妈面前保护你。
而姐姐往往会拍开我的手,说她不需要我的保护。
再长大些,我上了幼儿园。
开学第一天发园服,男孩子的是蓝色,女孩子的是粉色。我去找老师,说我喜欢粉色。
“只有女孩子才穿粉色呀。”老师温柔地笑道。
“可是我觉得粉色更好看。”
“哪有男孩子穿粉色的。”老师给我展示了一下蓝色的园服,“你看,多帅气。”
虽然我依然很想要穿粉色,但想起姐姐教我要听话,不要和人争辩,我还是乖乖穿了蓝色的园服。
我和老师的话被男孩子们听见了,他们笑我,说我是个女孩子。
我嫌他们太吵闹,按照姐姐曾经对我的指导,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们,应该慢慢地走路,轻轻地说话,要文雅一点。
可他们不听我的,故意在我面前乱跑乱叫。
我想去找女孩子玩,然而女孩子们也不理我,她们说我是男孩子,才不要和我玩。
明明她们也有和男孩子玩,而且嗓门最大,跑得最快的那个,反而有更多女孩子愿意和他玩,我不明白。
我回去找姐姐,和她说没有人愿意和我玩。
姐姐温柔地将我抱在怀里,说只要有她和我玩就够了,我不需要和其他人交朋友。
我想也是,那些人总让我觉得不舒服,我还是喜欢和姐姐待在一起。
每晚放学,我都坐在保安亭里,一直等到姐姐放学来接我。
虽然爸妈会给我做很多好吃的,可我总对外面的垃圾食品情有独钟。只有和姐姐在一起的时候,她会悄悄买给我吃。
袋子上都是油的辣条、没有质检标的汽水、露天苍蝇缭绕的烧烤……我要什么姐姐就给我买什么,我开开心心地吃着,还试图和姐姐分享,偏偏她从来都不肯吃。
直到有天,我突然闹了肚子,上吐下泻,还折去医院一趟。
我妈问我吃了什么,而我老老实实地说了。
回去后,我妈责问姐姐,说明明给了她很多钱,为什么不给我买点好的零食。
姐姐板着脸一言不发,我妈忽然留意到她口袋里露出的手机一角,伸手将手机抽出:“你是不是把钱都拿去买手机了?”
姐姐忙伸手试图夺回手机,结果我妈用力一摔,手机的电池都被摔出。
那时候我的胃还在痛,本来坐在沙发上休息,看情况不对,我赶忙跑上前,告诉妈妈全部是我要吃的,不怪姐姐。
妈妈蹲下来,摸摸我的肚子,柔声问我还难受吗。
没待我回答,我听见姐姐跑回房,用力摔上了门。
我一直在客厅待到夜里才敢回房,那时候姐姐还没睡,冷脸坐在床上看书。
我怯生生地向她道歉,说我存了一点钱,赔给她买一个新手机,可姐姐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没办法,走到床边试探着想抱抱她,让她别生气。
而姐姐突然伸手,用力将我推开。
我被推倒在地,后仰着脑袋重重撞到了墙,一瞬间天旋地转,身体软绵绵的,不住地翻白眼。
见我情况不对,姐姐忙下床扶起我,冷冰冰地问我有没有事。
我靠在姐姐的怀里休息了一会儿,逐渐感觉好多了,开口说姐姐对不起。
姐姐问我对不起什么。
我说对不起,因为我让你被误会了。
姐姐没有回答,只是神情复杂地看着我。
那种目光在我的童年出现过很多次,不是单纯的讨厌或喜爱,而是年幼的我无法读懂的复杂情绪。
等我上了小学时,姐姐便已经去外地读大学了。
我总是很想她,每天放学回来,都会借爸爸妈妈的手机给她打电话。
她常常回答得很敷衍,还说大学很忙,让我以后别给她打电话了。
可老师却说我们现在辛苦一点,大学就会轻松了。
我想老师一定在撒谎,因为姐姐是不会骗我的。
每逢寒暑假,姐姐也基本不回来,说要在当地打工赚钱,明明我们家的条件并不差。
而我好想好想见到姐姐,所以我说,我可以把积攒的所有零花钱都给她,问姐姐能不能回来,哪怕一周也可以。
但姐姐不要我的钱。
三年大专读完后,姐姐终于回了家,但她没有带很多行李,只背了个挎包。
我小跑着上前迎她,“姐姐、姐姐”地叫个不停,而姐姐把我推到一边,神情严肃地和爸妈说话。
她说她要结婚,以后就在外地不回来了,还说她改了名。
我听得不是太清楚,爸妈似乎也有意不让我听这些,把我锁在卧室里,还把姐姐拉到阳台谈话。
所以他们具体聊了什么,我不是很了解,我只知道父母很生气,并且姐姐自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姐姐比我大了12岁,我开窍得又太迟,所以等她离开后,我才迟来地明白了她的困境。
彼时我以高分考上了当地最好的初中,爸妈以我为豪,对我更是疼爱有加。
可我总是觉得很恍惚,很割裂。我们明明是四口之家,为什么爸妈对姐姐的离开无动于衷,为什么他们可以装作姐姐从来不在这个家里。
总是听话的我,逐渐变得有些叛逆。
而我表达叛逆的方式,则是不再认真学习。
爸妈一直很骄傲我的好成绩,我便觉得,这样可以表达我的抗议。
开始他们很着急,但也不会很严厉地训斥我。怎么也找不到我退步的原因后,他们决定顺其自然。
他们说男孩子成绩不好也不要紧,以后还是可以有大作为。
可我记得他们当年和姐姐不是这么说的,他们说“你连学习都做不好,以后还能成什么事”。
为什么女孩子成绩不好,就不能有大作为呢?
从小到大,我有太多太多的疑惑。
最后,我以全校倒数的成绩,考进了本地最差的高中。
短短三年时间,赫然一个天一个地。
高中开学第一天,我便被班里的男生来了个下马威。
他们说我一副娘娘腔的样,说话细声细气的,还总是小步走路,像个人妖。
我在初中时,虽然大家也不和我玩,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大声地嘲笑辱骂我。
我习惯了孤独,可我好像还没习惯被欺侮。
他们高声地笑着,我不知该怎么反驳,只能低着头不说话。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们逐渐不再满足于嘲笑我,开始对我动手。
一开始是推我,后来是踢我,零星的打骂还不满足后,干脆把我揪到男厕所,拳打脚踢了一顿。
他们说我是变态,说我活该,说就是看我不顺眼。
事实上,挨打对我来说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我不知道我是有多么令人厌恶,从小到大,看我不顺眼的人数不胜数。
哪怕我只是坐在那里,哪怕我一言不发,只要我呼吸心跳,那就是我的错。
小时候我会和姐姐告状,她教我要忍着,不要还手,那样太没有素质。
其实长大后,我逐渐明白姐姐教我的很多事,可能并没有那么正确,但它似乎已经渗透到了我的血液里,根深蒂固地影响着我。
更何况,我实在无法忍受我的拳头对着任何一个人。我讨厌暴力,当我无法制止它的时候,我能做的便是不使用它。
忍受。这是我从小到大最习惯的事。
时间一长,我对疼痛的感知能力似乎也迟钝了许多。
我像一只缩在壳里的乌龟,任他们敲打我的龟壳,我自岿然不动。
又是一天下午,前座因为考试没考好,被老师骂了一顿。
他越想越不痛快,干脆喊了几个朋友,在楼梯拐角处堵住我,把我打了一顿。
众人四散后,我晕晕乎乎地蜷缩在角落里,人中微凉,应该是血在汩汩流淌。
有脚步声自上而下,由远及近。我的脑袋太沉,抬不起来,只能假装自己是一尊破败的雕塑,一动不动。
忽而,一只拳头赫然怼到了我的鼻尖。
无论被打过多少次,当拳头飞来时,我的第一反应依然是躲避,这是难以抑制的求生本能。
我身子猝然一抖,料想中的疼痛却并未袭来。
末了,我看见那只手翻过来摊开,里面攥着一包纸巾。
绿底白色花纹的包装,绿茶香气,三层加厚装,里面被用去两张,还剩四张。
我清晰地记得这包纸的每一个细节,并且大概率永远都不会忘。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叫我擦一擦脸上的血。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纸巾,指腹无意间蹭过她的手心,有种浅淡的凉意。
可能是我的动作太笨拙,教她看得不爽,她抬手揪住我的衣领,用力将我拽起。
我不太敢看她的脸,只能用余光观察她。在极近的距离里,能看见她小巧的鼻尖,是一个稍显锋利的折角,嘴唇微微下撇,但看起来意外柔软——
我急促地摒住呼吸,匆匆将视野移到了地面。
而后,在心底默默向她道了个歉。
绿茶的香味在空气中氤氲,她抽出一张,用力在我的脸颊上揩了一道。
身体各处的神经大抵都是共通的,脸颊有些疼,连带着心脏都抽动了一下。
她动作潇洒,随手团起纸巾丢进口袋,转身就要往下走。
我的脑子很懵,被本能驱使着追上前。
相互交换姓名后,我回到了教室,老师还没来,班里有些许吵闹。
我打开午自习的数学作业,又抽出一张草稿纸,刚刚写下一个算式,还没计算,笔忽然不受控地写下了她的名字。
我……很孤独。
从小到大,我都没有朋友,我真的很想要一个朋友。
我真的很想和她成为朋友。
我开始接近她,开始尝试了解她。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现自己的友好,我只无意中听他们说过男生要如何吸引女生。但他们没有说,如果我没有别的想法,我只是想和她成为朋友,我该怎么做。
爱情需要伪装,那友情,是否需要坦诚?
我很幸运,她接受了真正的我。
虽然有时候她嘴上会嫌弃我,但更多时候,她还是希望我做自己就好。
同样的话我也想送给她,那些人太讨厌,不值得她为此难过和内疚。
只是……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段友谊变了质。
天晓得,一开始我真的只是想拥有一个朋友。
这种感觉很新鲜,也有点儿糟糕。
好多简单的事情都开始变得复杂,理智总是会在很多时刻,短暂地脱离我的大脑。
我变得心神不宁,我变得惴惴不安,我的心时而飞上云霄,时而一落千丈。
我还是坦白了。
因为我突然明白,爱情也是需要坦诚的。
后来,我拥有了最好的朋友,也拥有了最好的爱人。
离开校园后,她身上的戾气逐渐消散,蜕变成了一种更为坚韧的存在。
她独立而强大,自信而执着,在职场上熠熠发光。
可是回到家,她好像又变回了当初的那个小姑娘。有小脾气,偶尔心口不一,会想不开一些讨厌的人情世故,也会在怀里向我撒娇。
而我爱她,爱每一个她。
今天,我们又去看望了姐姐。
聪聪长大了不少,坐在沙发一角害羞地对我们笑。
姐姐还是不太喜欢我,但是她喜欢殊羽,而我是乔殊羽的小跟班,她只能也把我迎进家。
她说她当年就看出我们之间有苗头了,但没想到我们会真的在一起。
可能她觉得她的弟弟太不讨人喜欢,而她看上的姑娘,怎么会没品位到喜欢她的弟弟。
偏偏世事就是这么难料。
“你一定要对小乔好。”我觉得我姐现在看我的眼神,不像在看她的弟弟,而像在看她的妹夫。
我回头望去,客厅内,殊羽正微微弯腰,柔声细语地和聪聪说话,她们一直很聊得来。
每当看着她时,我总会陷入短暂的失神,像是醉了酒,断片了一场。
我不知着迷地看了她多久,等我想到我还有个问题没回答时,我回头看向姐姐。
未待我开口,我看见姐姐无奈又欣慰地笑了一下。
我想我不需要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