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爸是暑假出的事。
她爸叫乔仁,虽然名字里带了个“仁”字,但与“仁”沾边的事基本不做。没了正经职业后,便成天在街上瞎混。
派出所算是他的第二个老家。别人是战功硕硕,他就是案底累累,隔三岔五因为打架斗殴进去蹲个十天半月,快和那些个片儿警混熟了。
结果有天,真打出事来了。
那晚他和几个兄弟在大排档喝酒,不知怎的就和隔壁桌的人起了冲突。其实和他没多大关系,但他为了维护所谓的兄弟,挺身而出把人家揍了一顿。
对方也还了手,换做从前,不过是当作互殴,赔点钱一块儿蹲拘留所。偏偏情急之下,他敲碎啤酒瓶,一把插/进了对方的大动脉,事情便变了质。
派出所凌晨给李亦梅打了电话,那时候乔殊羽在睡觉,第二天醒来,发现家里空无一人。
翌日晚上,乔殊羽才得知此事。一瞬间,她的脑袋完全是懵的,“你爸打死了人”几个字在脑中久久回荡,以至于李亦梅说的其他话她都听不明晰。
直到李亦梅第三次重复,让她去探望她爸,她终于回了神,说她不想去。
所有学生在享受悠长的暑假时,乔殊羽在家长久地发呆,每天大脑都是懵的。
全程她都没有参与,全是李亦梅到处找律师,又去死者家里道歉赔钱请求谅解书。至于乔仁拼命维护的那个所谓兄弟,一早同他撇清了关系。
判决书是在她开学前两天下来的,十二年。
擎县这地儿很小,平常日子里别家结婚生子,都能让大家说道几日。更别提这种关乎人命的大事儿,说是举县关注也不为过。
被打死的那位家庭本就困难,妻子早年因事故罹患残疾,家里还有一个上中学的女儿,全靠他在工地干活养活全家,偏偏还遇上了克扣工资的老板。
那晚他和工友讨薪无果后,相约去大排档喝酒消愁,结果和邻座起了冲突,命丧街头。
对方的家庭背景爆出后,众人义愤填膺,媒体也争相报道和挖掘背后的苦难故事。
一时间,她家变成了众矢之的。
众人把她家的信息扒了个底朝天,其中自然也不乏她的。
从她的幼儿园再到高中,哪一届哪个班知晓得清清楚楚。包括她去过的餐馆、书店、文具店,各个老板都拿和她那短暂的那一点交集,当作无比重要的谈资,日日说个不停。
暑假结束乔殊羽便上高二了,因为文理分科,她去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班级,只有两位是曾经的高一同学。
一进教室,乔殊羽习惯性地和那两位同学打了声招呼,却见他们面上带着抗拒,躲避着她的目光。
而这只是开始。
陆陆续续有家长去找老师和校长抗议,说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和她一个班。虽然按照规定,学校无权因此开除她,但由于频繁为了她的事应付其他家长,所有老师也开始厌恶她的存在。
乔殊羽总是记得那天晚上放学时,她在楼梯上遇到了高一相好的一个同学。对方正和朋友有说有笑地聊着,乔殊羽上前拍拍她的肩,笑道:“好久不见,你现在在几班?”
对方茫然地回头,在见到她的脸后,触电般退后了几步,笑得很是尴尬:“那个,我妈在门外等得急,我先走了,不好意思啊。”
乔殊羽怔怔地站在原地,感受到周围有异样的目光不断传来。不知是谁认出了她,密密的议论声如潮水般翻涌而来。
相似的议论声,在以后会不断伴随着她,抵达她去过的每一个有人的角落。
乔殊羽本就不善与人相处,朋友也不多,从前虽然有人说她孤僻,但起码都是带着善意的。
可现在,她不知如何与这些扑面而来的恶意相处。
那些嫌恶的目光和辱骂的话语只是基本,咬着牙也能当作视而不见,但总有些男生爱对她动手,顺便开些下/流玩笑。
她没法忍,也没有人帮她,她能做的,只是握紧自己的拳头。
当她用拳头隔绝开一片天地后,取而代之的,便是些不必与她正面交锋的小动作。
像在她的课桌上写字这种事儿,开学一个多月以来,她已经遇过不下十次。
“杀人犯的女儿”“不要脸”“滚出二中”……还有各类下/流的侮/辱词汇,不一而足。
乔殊羽依然记得,在开学的第一天,当她第一次看见这些话时,一霎红了眼眶。
下一秒,耳畔便传来“作案者”的窃窃嘲笑。
而有些事是可以锻炼的,比如愈来愈有威力的拳头,比如此刻,她面无表情地从文具袋里翻出橡皮擦,熟练地开始擦拭。
原本用来擦铅笔字的橡皮,上面却沾着各色的笔油。
这四个字比起是写上去的,用力到更像是用红笔刻上去的。笔尖一早突破课桌表面的涂漆,渗入到下面的木头里,无论如何擦拭,也无法彻底清除干净。
周围响亮和谐的早读声中,掺入了些许突兀的低语,余光里,捕捉到数个朝向她的目光。
她是踩着点来的,其他人必然一早看到了这四个字,此刻,应该在暗笑她的无能。
乔殊羽放下橡皮,不打算继续与之较劲。
虽然她也知道自己此刻的服输,日后必然招来其他人的仿效。
今早是英语早读,像其他同学一样,乔殊羽一般都将各科课本留在教室里,只带些要完成的作业回家。
毕竟高中各科书本的数量属实惊人,要是每天搬来搬去,并不是件现实的事。
而此刻,她低头欲在桌肚内翻找时,却看到了一桌肚的碎纸。
她原本码得整整齐齐的各科课本,全被撕了个粉碎,胡乱地塞在桌肚里,几欲满溢。
乔殊羽沉默地抓出一手碎纸,听见周围传来一阵窃笑。
曾经有人评价她是只“纸老虎”,她嘴上反驳得凶,心里却默默认同了对方的说法。
鼻子酸得很不合时宜,乔殊羽一口咬住下唇,锋利的虎牙几近刺破嘴唇,也及时止住了盈在眼眶的眼泪。
她将头垂得很低,大把大把地捧出碎纸片,一遍又一遍地扔进一旁的垃圾桶——
坐在垃圾桶旁边,多少也有点好处。
班主任兼英语老师走过她身边时,疑惑地看了眼她的动作,未发一言,扭头向另一个方向继续巡视。
“老师。”乔殊羽叫住了她,“请问您那边有多余的英语课本吗?”
似是惊讶她的开口,班主任回头看了她一眼,微偏着头,尾音上挑:“你觉得我有吗?”
对话不必再进行下去了,乔殊羽收回目光,沉默地看向空空如也的桌面。
乔殊羽就这么呆坐了一整个早读,直到早读结束铃响起,她如梦初醒般回过神,却在看到桌面上深入木头的那四个字后,疲乏地闭了闭眼。
课代表开始挨个收作业,书包就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她顺手打开书包开始取作业,目光无意识移向了下面的桌肚。
有些奇怪,这个桌肚里的书本全部完好无损。
将要收的作业放在桌角后,乔殊羽开始挨个检查那些书本。它看上去并未被人动过,没有任何损毁的痕迹,摆放顺序也是按照她日常的习惯。
在她坐的那张课桌桌肚里,放的都是各科的课本,而闲置的课桌桌肚里,放的则是各科的笔记和作业。
很显然,撕毁一些课本给她造成的伤害,远不如撕毁笔记来得多。
要么是对方心软,给她留了一线,要么……就是对方是别班的人,并不知道这个位置也属于她。
前者的猜想过分天真,乔殊羽更倾向于后者。别班讨厌她的人也不少,说不定就是昨天那个被她兜头浇了一瓶水的耳钉男,不敢同她硬碰硬,便玩了手阴的。
果然,还是阴招更损人。
在这么一个秋日的早晨,还有什么比连上两节数学课更为提神的事儿呢。
往日分外讨厌数学课的乔殊羽,今天却有些庆幸,至少按照安排,今天应该是评讲试卷,暂时用不上课本。
160的卷子只考了96,刚刚好到及格线,也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乔殊羽单手托腮,拧眉看着黑板上的天书。
其实小学时她的成绩不赖,曾经还考过班里的第一。
是什么时候开始退步的呢,是从乔仁失业,从他频繁地动手开始吗。
总之上了初中后,乔殊羽的成绩就在不断下滑,直到高二,生生跌到了班级中下游。
两节课下便是大课间,乔殊羽逆着人群,一路来到办公室。
班主任已经前去组织队伍了,她将目光移向语文老师:“老师,可不可以借您的手机给我妈打个电话。”
语文老师瞥了她一眼,将手机递给了她。
约莫过了一分钟,电话才接通,李亦梅的声音很小,似乎有在刻意压低:“喂?”
“妈,你有空可不可以帮我去买批课本。”
“可以啊,要哪本?”
“呃……全部都要。高一和高二的都要。”学校习惯边教边复习,再加上备战会考,高一和高二的所有课本她都带到了学校。
“好。哎,马上就来,马上就来——”李亦梅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似乎在回应别人的发问,末了,她又将声音压低道,“那个,囡囡,为什么突然要买这么多,不是开学刚发了吗?”
乔殊羽为难地闭了闭眼,不太想坦白:“我想借着没有笔记的新课本,重新梳理一遍内容。”
“行,妈妈中午下班就去给你买。”李亦梅没有多做怀疑,爽快地答应了她。
将手机递还给语文老师后,对方看了她一眼:“你课本去哪了?”
“被别人撕了。”
语文老师略显惊讶地一挑眉,最终只“哦”了一声,低头继续批改作业。
此刻,高一到高三的所有学生都在操场上进行跑操,口号喊得震天响,便衬得走廊上无比安静。
乔殊羽喜欢这种安静,或者说喜欢这种无人的环境。她慢悠悠地向教室踱去,路过12班门口时,鬼使神差地向内看了一眼。
教室里空无一人,课本都乱糟糟地堆在桌面上,桌椅也七歪八扭,几乎能想象出全班涌出教室时的混乱场景。
如果她知道下一秒会发生的事,她一定不会纵容自己去看这么一眼。
就在她收回目光的那一瞬,林家望正从对面走来,手里握着开盖的保温杯。雾气升腾,模糊了他的脸,却没有模糊他径直而来的目光——
以及留意到她刚刚的目之所及后,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讶和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