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烈成忽然的沉默,让冉昱觉得有些诧异。
但他也没有说什么,而是任由好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去打扰他。
萧烈成是被饭菜的香气惊醒的。他定了定神,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着饭菜说道。
“好香,阿昱可真会挑地方。”
冉昱与荣有焉地点了点头。
“二婶的菜是青州城里有名的好吃,要不是因为城里的店铺被海寇烧了,她也不会来阳坡。”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
“阿成,东海和北郡差不多,有外患的日子是不可能过安稳的。唯有我们自己硬起来,才能不被人欺侮,不然勤劳和富饶就是我们的原罪。”
“我小时候被几个分家的孩子欺负,都是三哥帮我打回来的。有一次我和三哥吵架了,互相不搭理了两天,那几个坏孩子就又来欺负我。三哥把他们教训了一顿。他们不明白,一家子的矛盾可以往后放,因为总有机会把话说开。你担心的未必是人家想要的,搞不好最后大家误会一场,这种内斗空耗完全不值得。”
他一边说一边给自己夹菜,显然是有些饿了,吃得格外香甜。
但萧烈成却没有动筷子,他一直在琢磨冉昱说的这些话,似是有意却还像无意,似乎是在提点他什么。
良久,他才笑道。
“崔令长倒是一心护着你。”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们这样。一起长大的亲兄弟能够反目成仇,更别说还有打小就分隔两地,跟陌生人也没什么差别了吧。”
他以为冉昱会反驳,可对方却点了点头,意外地表示了赞同。
“阿成你说的对。”
冉昱又扒了一口饭,小声嘀咕道。
“所以有血缘也不一定就会亲近,我和冉旸也有血缘,可我们大小就玩不到一起,这大概就是所说的气味不相投吧。”
“但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去坑害过他,包括他们拿走了大半的冉家,说实话我并不是很愤怒。”
“不管老祖宗当初是怎么定下的家规,阳坡这个织园的确是有四分十九支的出资,虽然出资中的大半是祖父和我爹给的,但给了就是给了,做生意要将信义,愿赌服输。”
“我生气的,是他们为了这些钱财就不顾血脉亲情,一昧的逼迫二哥和娘亲。要不是他们步步紧逼,闹得二哥日夜思虑不得养病,二哥也不会早早耗尽心血,溘然长辞。”
“我分的很清楚,冉家的仇敌是海寇,四分十九支最多是个落井下石,但他们在二哥身上是有债的,这些我都会一一找回来。我冉家是败了又不是破落,我们之所以还留在东海,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亲手报了这血仇,我和三哥都可以为这个目标拼上一切。”
他这样说,萧烈成便低头若有所思。良久,也不知道他是想通了什么,原本还有些黯淡的眼中蓦地盈满了光彩。
“说的对。”
萧烈成往嘴里填了一大口饭菜,肉汁的浓香让他眯起了眼。
“吴二婶的菜做得真是美味,比咱们在九凌城里吃到满堂红酒楼味道还正,唔,好吃!”
接下来他就一直在埋头吃饭,仿佛刚才那一句“说的对”是在夸吴二婶的手艺。
冉昱见他吃得香,便跟二婶说要加了几个荤菜。
“没得问题的哩。”
吴二婶操着浓重的青州土话,笑道。
“你这兄弟身板子壮壮实实,我瞅着食量跟三郎也差不了多少,这点吃食怕是不够!”
“也就是你那猫崽子胃口,一碟小食还要啃上半天!你大嫂二嫂每天还得差人定个三四个大份呢,你还不如人家小娘子们。”
冉昱被说得有点挂不住脸。
他大嫂朱玉婉是中都郡高等专学的生员,二嫂卢鸿雁毕业于岐江学院,两人都是正规学校毕业的化物科生员。前段时间两位嫂子都表达了想要帮忙的想法,刚好青州兵器局的火药坊缺人主持,冉昱便让两位嫂子去尝试一下。
这一尝试,还真就挖出两个人才。
朱玉婉行事稳妥、善定规则;卢鸿雁粗中有细、处置果决;两人妯娌多年,配合十分默契,不但真将火药坊支撑了起来,还管理得井井有条,如今已经成为青州兵器局最重要的一个作坊。
现在两人每天都乘着蒸汽车在阳坡和青州通勤,三个孩子日常交给冉夫人照看。好在康平、康雪已经到了进学堂的年纪,康宁又素来乖巧,交给冉夫人倒也不算负担。
崔慎发兵黑熊礁之前的一段时间,青州兵器局都在为这场战斗做准备,尤其是火药坊,昼夜运转几乎成了常态。
坊工可以三班倒转,两位主管却只能互相轮换,有时甚至还要分头行动。忙起来的时候,朱玉婉和卢鸿雁干脆就住在青州兵器局的舍房。这些配套设施都是织园留下来的,稍加收拾就能利用。只是织园建造的时候没有设置食间,所以两位嫂子经常会来吴二婶这里定餐食。
龟背屿之战以后,许多人都注意到隐身其后的青州兵器局,除了老主顾茂头卫所之外,也有试探性的订单开始接触阳坡。
造木仓的原料是见底了,但却不妨碍火器坊的运作。配置叠氮物的材料东海就有,褐煤更是从钱郡守家的矿山源源不绝地卖入。等茂头卫所的火木仓订单完成,与之配套的弹丸的需求肯定要翻倍,这一点朱玉婉和卢鸿雁已经做好到了预案。
火药坊最近在招人,男女不限,要求是有一定的化物基础,而且要胆大心细,操作精确。里面虽然也有不少小娘子,不说各个身强力壮,但体力肯定不是冉昱这个常年闷在实验间的人能比的。吴二婶经常能看到这些人风风火火地进出,久而久之就觉得七郎这小身板靠不住。
听说七郎去年还掉进了旧京的护城河呢!寒冬腊月的天气,从那么高的楼上摔下来,能活着都是个奇迹,身板可不是越发地单薄了?
冉昱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洗刷自己身上的冤屈!他是身板不算壮实,但那是跟三哥阿成这样的雍西军校顶尖生员相比,墨宗大学院日常有强健体魄的要求,他可是每次都能拿到优等呢!
“唔,你这身板……确实单薄了点。”
萧烈成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好友,把满满一碗炖肉推到冉昱的面前。
“多吃些,这些都是底气的。”
冉昱:……
吃完了饭,两人又在阳坡游览了一圈。
萧烈成以前来过青州,但对于阳坡这个小镇却是第一次听说。海寇之乱后,东海各城包括首府青州俱是百业萧条,唯有阳坡这里生机勃勃,街上的行人虽有风霜之色,但精神气和别处格外不同,也让萧烈成十分感慨。
“真没想到一家兵器局就能改变一地的风貌。”
听他这样说,冉昱笑了笑。
“这才哪到哪儿。”
“等几年后你再过来,怕不是青州城都要变样啦。”
萧烈成觉得冉昱在吹牛。
虽然青州兵器局很棒,但真论起来也不过就是一家小型兵器作坊。这样的兵器作坊在北郡能找出来好几家,比它们大的还有北郡兵工场,也没见能改变什么。
北郡有矿,有全大雍最大的钢铁场,成帝时代建立起的工坊场矿,一直运行到现在,说起来也是一百年的光景了。
有这样的条件,北郡才能从一片荒芜发展成大雍第一大郡。而东海此前一直是织场云集的地方,造布匹卖丝绸那是绝对的行家,可对钢铁工坊可是从未有涉猎,阿昱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可当他第二天拜见郡守钱酉匡,听这胖子夸夸其谈说要让青州兵器局把东海郡变成巨塔高炉、机器轰鸣的工业离岛,萧烈成惊得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这一个两个的,都怎么了这是……白日发梦么?!
不过就算觉得离谱,萧烈成也没敢表现出来。一来他是晚辈,在北郡又有军职,另外北郡也的确有求于东海,于公于私他都不能得罪钱酉匡。
钱酉匡多机灵个人,一打眼就知道萧家这小子不信他的规划。你看这笑得多勉强啊,比起萧卓那种老狐狸还是差了不少火候,果然是个年轻娃,缺历练。
不过不信也没什么,早半年他拿十万银钱投兵器局的时候,他老娘和媳妇也不相信,总觉得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结果现在咋样?不但第一期的红利有了着落,矿里那些不值钱的褐煤也能给家里带来一笔收益。最妙的是,工场造出来的远狙木仓和手木仓还成了茂头卫所收复龟背屿的功臣,光就这最后一点,他家老娘和媳妇激动得两眼含泪,直说他给老娘舅姥爷家和小姨子报了大仇,拿出银票要他再多加点。
人嘛,总归是要做做梦的,说不定冉七郎就给实现了呢?!他是很看好冉家这两个小子的,一文一武相辅相成,最近过来的那个高家小子也很好,脑子够机灵,是块做生意的材料。
有了这些后生,东海迟早能给支棱起来。到了那个时候,别说是北郡未来的继承人,就是萧卓本人过来,那也得稍微看看他的眼色,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