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日一大早,钱酉匡坐着蒸汽车赶到了阳坡。
他还给冉昱和几位师都带了早饭,南市大街有名的羊肉包子搭配金桂楼的海鲜粥,热气腾腾,一看就是刚出锅不久。
趁着大师们吃早饭,钱郡守偷偷问冉昱。
“七郎怎么样?能成么?”
冉昱对自己的煤气化炉还是很有信心的,毕竟之前他自己做了个小的试运行过,不但顺利产出了半水煤气,后续合成氨水的步骤也成功完成,一切都在他的预想之中。
可那毕竟是个小模型,小炉体的铸造、封闭、耐压和全尺寸高炉完全不是一个难度级别,他对整个流程有信心,但却不知道匠人们的工艺过不过关。
“咋,你还觉得把握不大啊……”
钱郡守看他表情犹豫,立时就有点胆战心惊。
“我说七郎你也别吓人啊,咱这都找了这么多大师过来,万一不成那得多丢人!咱们东海好不容易有点盼头,可不能落空……”
他嘀嘀咕咕,焦虑的满地转圈。
钟杰大师对这位郡守的观感不错,闻言笑了笑。
“不怕不怕,做学问的哪里会怕丢人,就是宁先生也有造纸不成变厕纸的逸闻,失败可不算什么,这次不行还有下次。”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温言宽慰钱酉匡。
“等会还请郡守离远一些,这高炉烧起来热气蒸腾,后面还连了高温高压的容器,万一不小心炸炉了,到时候可莫要让郡守受伤。”
钱酉匡一听,马上自觉退了三大步。
人贵有自知之明,能提供点力所能及的帮助是功德,要是什么都想凑上去插一脚,那就是给大师们添麻烦了。
他退到远处的矮坡上,看着匠人点燃了炉火,蒸汽风箱呼隆隆地鼓动,很快,从塔炉的某一个气口有白色的蒸汽涌出,开始只有一丝一缕,很快便成团成云,一路飘上了碧蓝的天空。
“嚯,这火,烧的可真是旺啊!”
一旁的师爷惊讶道。
“那当然。”
钱郡守有荣与嫣。这炉子里烧的精煤和焦炭还是他自家送过来的,都是一等一的精品,金子都烧得,何况是一炉子矿渣?!
只是不知道冉七郎为啥要烧矿渣,明明是没什么用的玩意,连炭煤的零头都不值。
前几天他收到家里的来信,说冉夫人有意拜谒他老娘。唉,文绉绉的说什么拜谒,其实就是上门道谢嘛,还带了那么多礼,冉家人还真是客气。
至于冉家提出的购买矿渣,钱郡守觉得那也是客气。矿渣那玩意根本不值钱,他家都是给钱就让人随意取用的,怎么还谈到合作了。
加炭,灼烧,加水,放气。蒸汽机隆隆作响,带动风箱一刻不停地鼓入空气,再把炉内的矿渣通过复杂的管路,直接推进另一座金属炉。这炉子完全由精钢制城,从外表看格外结实稳固,几根弯曲的管路上都连接着阀门和压力表,在一刻不停地承接着从高炉中输出的热气。
呼隆隆——呼隆隆——呼隆隆——
所有人都在忙。
钱郡守的眼都看花了,完全不知道该看什么,最后干脆把视线锁定在冉昱身上。
冉昱一直站在金属炉前,全神贯注地盯着几个压力指示计,表情显得异常严肃。
钱酉匡的心悬得更高了,别的他不懂,可那个压力盘他还是见过的。
他家的矿有的需要进洞开采,这小小的圆盘至关重要,一旦超过红色区就要出大事。但冉昱的这个盘又和他家常用的不一样,他觉得这闷罐一样的钢铁机关肯定要承受非常大的压力,不然几位大师也不会让他走远点,免得被爆炸波及。
奇怪了,怕他被波及,难道他们就不怕么?明明大家都是血肉之身啊……
正想着,他忽听坡下传来一阵欢呼声,几位大师都围成一圈,情绪十分激动。
诶诶?诶诶诶?这就好了么?
钱酉匡麻利地从坡上跳下,腆着圆润的小肚子朝高炉区跑。
一靠近他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唔,这是啥,呛得他有点想咳嗽。
“这……这是什么啊?”
胖郡守小心翼翼,也想要参与一下大师们的快乐。
但没人顾得上回答他。
谢门捷举着手中的一个棕色小瓶,激动(刺激)的老泪纵横。
“氨水?这真的是氨水吧!”
他晃动着瓶身,轻嗅了一口,然后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没错,是和我在海西洲见过的一模一样,就是这个味儿!”
“宁先生在开创物化科便提到过的氨水,结果我们过了三百年才制造出来,我们愧对先生的教导啊!”
毕津则是围着金属闷烧炉团团转圈,越看越觉得欢喜。
“你这炉子造的好,一气呵成也免了之后的麻烦。就是这些连杆你是怎样设计的?我看它这来回的力道可是比一般的蒸汽机关大了许多,也不见你往里面填煤块啊?”
于是冉昱又把自己的木气车原理跟毕津讲了一遍,听得毕津十分感慨。
“原本你造这车的时候我还觉得是异想天开,毕竟蒸汽车运行了这许多年,大家也都是在这基础上进行改良,这是一条已经被证实正确的道路。”
“结果你另辟蹊径,想自己搞出一种新机关,没想到还真走对了!这两年我看列西商社造出了煤油车,无需煤工添加燃料,灌入煤油便能走,和你这思路异曲同工啊!”
何止是异曲同工?列西煤油车明显技高一筹,比他的木气车精巧太多了。不过木气车也不是一无是处,动力维持的设计就被他用在了煤气化炉的鼓风和气体压缩构件,不然他这一整套机关不可能一气呵成。
“很好,很好!”
毕津越看冉昱越喜欢,忍不住第一百次挖墙脚。
“你有这样的匠造天分,将来主持设计大型综合工场完全不是问题。这套机关若是能再改良一下转化量,将来就是全大雍第一家制氨工场!有了氨,宁先生在书里讲到的东西就都有希望实现了!你不应该拘泥于小小的机关学,这太浪费材料了!”
他说这话,冉昱的老师钟杰可不爱听了。
“什么叫小小的机关学?!你所谓的大工场,那都是采用我们这些小小机关给填起来的!冉昱的氨是机关造出来的氨,没有机关,要你一个空荡荡的工场有何用处?不就是个造房烧罐的泥瓦匠么!”
于是两人当场吵架,言语还极其幼稚,完全损毁了墨宗大学院杰出教习的形象。
钱酉匡别的没懂,但那个“全大雍第一家制氨工场”他是听明白了。钱郡守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肚子,痛的他露出了梦幻的微笑,再一次觉得自己是天降福星,眼光好到堪比火眼金睛。
怎么就随手一捞,就捞到一个全大雍第一了?
全大雍第一的工场,就在他脚底下这座废园子里,昨天还在发愁织园迁走的事,结果今天就平白得了新的产业!
啊,虽然还不知道那什么安能用来干啥,可能让三位大师如此激动,那肯定是很了不得的东西啦!
钱酉匡乐颠颠,没有大师搭理他他也乐颠颠,还大着胆子去看那个已经熄火的高塔钢炉转圈,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聚宝盆。
可冉昱却并没有其他人那么乐观。
等炉体冷却之后,他和几位老师一起检查过整座机关设计,发现合成氨的压力容器因为脱碳产生了腐蚀。
“你需要的这个压强只能使用低碳钢,但你这半水煤气中含有氢气,不控制脱碳反应肯定要造成反应容器的消耗,这样一来你产出的氨成本太高,远远比不上海西洲的石灰氮工场。”
谢门捷一边查看这反应炉的内部,一边摇头。
“我倒是觉得可以用熟铁尝试一下。”
毕津思索了一下,给出了一个建议。
“也不用全炉都用熟铁熔铸,就只在内侧嵌一层,熟铁没有强度,但却不怕氢气腐蚀。我之前给物化科造实验室的时候便用过这法子,老谢你自己说,效果如何?”
“倒是不错。”
谢门捷连连点头,转而看向冉昱。
“七郎造氨可是为了农肥?那这么大的机关可是不够用,产量实在太少了。”
“你这套机关造价如何?”
冉昱想了想,很诚实地回答。
“造价不菲。”
虽然矿渣价格低廉,但全套设备的中的脱硫、净化及高温高压合成构件都价值不菲,造的越大就越要求超高的工艺水平,更别说在合成氨过程中需要的催化剂,那也是一笔不小的损耗。
若是就目前的成本折算下来,他这套设备虽然能合成氨,可是成本跟从海西洲买入相差无几,甚至还要略高,并不具有市场竞争力。
想到这里,三位大师齐齐叹了口气,毕津开口道。
“我去参观过海西洲的石灰氮工场,路德国的联合财团对这个项目非常支持,给施罗德化学发放了大笔贷款,他们的工场规模非常壮观。路德国还从西加里海峡运来大量的优质硝石,以便他们的卡鲁厄大学研究一种新型的硝化物火药。”
“咱们的制氨工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