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酉匡这个人,读书算账通通不行,唯独在识人接物上有着近乎野兽般的直觉,从来都没走过眼。
而他现在,看冉昱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聚宝盆,那叫一个缠绵一个热烈。看得冉昱背后发凉,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他有些不安地倒退了一步。
“郡守……”
“嘿嘿,”钱郡守圆圆胖胖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带着肉窝的巴掌伸出,亲热地拍了拍冉昱的肩膀。
“你放心,不就是些矿渣么?你就大胆地造,造多大都没事,矿渣管够啊!”
他想了想,又很良心地多加了一句。
“要是银钱不够用,你也尽管说,咱们郡库里的我不能动,但是我个人还是可以贴补你一些的。总之,要人要物你都不要客气,郡守我能办的都会帮忙,只要你们能安心留在青州,别的都好说。”
冉昱以为郡守只是客套,笑着点头应下。结果两天以后,他还真就收到了满满三大车的矿渣,连带着还有一笔郡守私人的“赞助”,全都送到了冉家。
“阿昱,这是……”
冉夫人看着一箱子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碍于郡守府的下人还在,不敢多问,只得把疑惑的目光投向儿子。
冉昱朝她点点头,让她不要担心,与对方寒暄了几句便亲自送人出门,态度十分恭敬。
等再回来,他便把钱郡守登门的事讲了一遍。冉夫人是见过世面的女人,先是沉吟了片刻,然后才略有些犹豫地跟儿子说道。
“我看这位钱郡守,他倒是个难得的实在人,说话算话,半点都不拖延。”
“虽说是个运作来的郡守,可咱们东海郡的官素来都是这样,没哪个是正经履职上来的。跑关系花了大价钱,所以上任以后的吃相可都难看得紧,恨不能把东海的地皮都剐薄了几寸。”
“前任刘守钟和前前任宋承儒,咱们家每年都要给他们不少银钱打点关系。这位钱郡守竟然自掏腰包资助你,娘在东海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官。”
冉夫人说的细致,冉昱也听得专心。
他知道娘是在给他讲官场,讲人脉,这些原本有哥哥们操心的事,现在都要他一肩扛起。
他其实对位钱郡守的观感非常不错,大方送来的三车褐煤,看得出都是挑选过的,一层一层码放整齐,绝对是用了心。
镇藩令推行之后,郡守便成了地方的绝对实权人物。冉昱出身豪富之家,因着老师和三哥的关系也见过不少位郡守,像钱酉匡这么接地气的还是头一位。
“母亲,我记下了。”
他想了想,又接着说道。
“听说钱郡守的祖籍下南郡海应府,还请母亲托外祖家打听一下,我的煤气化炉以础石煤为原料,若是进展顺利,以后说不定还要和这位郡守常打交道。”
冉昱说的“常打交道”,那就是合作的意思了。
钱郡守家中有矿,而冉昱需要的础石煤,恰好就是精煤开采后的劣等矿渣。础石煤质地疏松易碎,不易储存和运输,燃烧时还会产生大量的黑灰色烟气,这种煤,大雍的普通百姓是不用的,只有服徭役的罪人和刑徒会捡来烧火取暖,挖出来就会被直接丢弃。
要是不值钱的础石煤也能成为提炼化物的原料,这对矿主们来说无异于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大雍朝大大小小几百个煤石矿,富矿贫矿各占一半,础石煤的出产家家都不少,却不是谁都适合信义相托。煤气化炉是冉昱的心血,第一个合作伙伴一定要挑选得当。
冉夫人多聪明个人,跟随丈夫经营织坊多年,听话音就知道儿子想要做什么。她点了点头,伸手拢了一下鬓角,笑道。
“哪里还用去信?这两日你舅母要来青州,说起来她与钱老太君还是远亲,问她正好。”
话虽然这样说,可冉夫人还是安排了人去娘家送信。
阿昱知道娘亲做事向来谨慎,也不再多问,而是把注意力重新转回到矿炉上来。
他拿着自己的设计图在青州、湖溪、宿阳等地奔波了三天,定制了一个中号的实验炉。钢铁构件交给宿阳的冶铁场,土木建筑找青州城内的工坊,湖溪织坊还有几名忠心耿耿的老技师,一并请到阳坡负责后续的运行维护。东海现在百业凋敝,能接到大活工匠们都很高兴,打包票说绝对会按时完工,精工细造。
“七郎造这些机关,可是要重开织园了?”
匠头笑着问道。
“要真是那样可太好了,我老家还有一班婶娘侄女,以前都是在织坊里做惯了的,七郎要是需要,我这便送信去叫她们过来。她们都是熟手,又有把子力气,拆装织机、放卸原料,她们啥都能干!”
他要的工钱不算高,也很卖力地在推荐,可惜冉昱没有重开织园的计划,只能笑着回绝。
“啊?七郎也不准备重开么?”
匠头的脸上写满了失望。
“连冉家都不开了,那其他人家岂不是更指望不上?”
东海虽然不像上下南郡那般的富庶,可只要人勤快些,以前总能找到活计做,混个糊口不是难事。可自从冉氏织坊迁走,青州城是眼见着变冷清。城里很多人的房子和店铺都给烧了,也不做重修,干脆都跟着冉家的大船去了内陆。再这样下去,他们这些匠人找不到活干,只能离开东海另谋生路了。
看出了他的心思,冉昱想了想,还是出言宽慰道。
“我虽不开织园了,可这个机关造成以后,还是需要不少人手的。你家要是有擅长机关组装或是冶铁的成手,到时候可以过来试工。”
“噢,好!”
匠头连连点头。
回去他便与众匠人讲了这个消息,大家都很高兴,甭管冉七郎要造什么机关,他说需要人那肯定是准的,青州人都知道,冉家本家的少爷从不打诳语。
“那可是件大好事啊,我家的二丫头念过中学堂,手可巧着哩。”
“那可是真厉害,我二舅家的大小子就念不得书,但是他匠工手艺不错,到时候可得带过来试试。”
“冉七郎真是厉害呀。”
一个匠人看着手中的图纸说道。
“这么复杂的机关,又是造热炉又是密封加压罐的,还有这许多闸口、风道,这得是个怎样的脑袋才能想得出来?!”
“哈哈哈,那肯定不是咱这种脑子!”
他的同伴笑嘻嘻地拍了他肩膀一下。
“人家那可是墨宗大学院的头名,天上下来的文曲星,凡人哪可能明白他造的机关,让咱们干啥就干啥得了!”
“等咱们这个工坊造完,我就传信给家里的小子,让他过来阳坡试工。我家的娃子比我脑袋灵巧,让他也沾沾七郎的文气,说不定将来也能给我考进个学院念念!”
他这样说,其他匠人都跟着点头,心中也是一样的想法。
大雍立朝便开纸印书,三百年下来,求学晋身已经成为全民信条。谁家要是出了个进墨宗大学堂的娃,七大姑八大姨都能在村里扬眉吐气,更别说是头名榜首,那绝对是本地第一名人的存在。
天下盼子女成龙成凤的家长都是一样的,匠人们干起活来越发尽心竭力,工程进度也是进展的飞快。
冉昱得了钱郡守的注资,便决定把煤气化炉再造得更大一些。钱郡守应诺给了三个候选地,最后冉昱还是选了自家在阳坡的织坊旧址。倒不是为了省钱,而是阳坡织坊刚好位于下风向,附近没有住户,煤气化产生的烟气不会熏到人。
很快,炉场的土建完工,将管道用胶圈和封胶密和完毕,接下来便是安装炉体。
冉昱的老师钟杰也到了现场,他收到冉昱的亲笔信,得知爱徒在研制新发火药时遇到了瓶颈,便千里迢迢从九凌城赶到了青州。
等来了才知道,自家小徒弟竟然还闷不吭声地干了一件大事,把自己琢磨了许久的煤气化炉给造出来了!
“你之前不是还说没把握么,怎地这样突然?”
面对老师的询问,冉昱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得了宁小统的肯定,只得含糊地把事情推到钱酉匡的身上,说是有钱郡守鼎力支持。
这可把钱酉匡乐得够呛,直呼这笔资助花的值,冉七郎竟然拿还让他在钟大师面前露了个大脸。
有了这样的激励,钱郡守的积极性更高了,虽然他依旧搞不明白冉七郎在造什么,但这不影响他每天都要跑去阳坡视察。眼看平地起了一个造型奇怪的铁塔炉,钱胖子的心也跟塔尖一样高高顶在天上,兴奋之余,又给冉昱送了几车精炭。
“总要烧火的嘛!”
钱郡守丝毫不觉得心疼。
“你炉子造这么高,没得精炭火冲不上去的!”
然后他又压低了声音是,神秘兮兮地跟冉昱耳语。
“钟大师都来了,咱们可得干出点明堂,不能因小失大啊。”
冉昱哭笑不得,但还是真心实意地谢过了郡守。
这两日又有两位大师赶到了青州,分别是擅长化物的谢门捷和擅长器物制造的匠师毕津。因着冉昱这次的实验涉及几个领域,钟凯特地把自己的好友都请到青州,帮着徒弟把关压阵。
钱酉匡有一点说的没错,这次惊动了这么多大师,他们的确的干出点明堂才是。
时间就在这紧张兴奋焦虑的心情中过得飞快,一转眼,实验的日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