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宫。
独具特色的蓝顶红柱石雕六角凉亭隐藏在参天松树的荫蔽下,沁人心脾的檀香在香炉上升起几缕袅袅轻烟,缓缓飘散在四周,熏染得仿若仙境。
“太子殿下,臣……”
当丞相独子戚安言寻来的时候,刚出声就戛然而止,恍惚以为自己是来到了仙境。
甫一抬头。
就见亭下一人,广袖长衫,好似仙人临尘。
被当成仙人的陈墨正微微闭目,用一看就很舒服的姿势斜倚在榻上,一只手掩着嘴角,慢悠悠地打着哈欠,另一只手则是按着身前的古琴。
随意拨弄两下,古琴铮铮作响,似是在调试琴音。
“铮~铮~”
闭目聆听的陈墨心下满意,暗道:这琴音不错啊,想来是原主爱惜,保养的极好。
俊美无俦的脸上露出一抹浅淡似莲的笑容。
定了定神的戚安言走进凉亭,拱手行礼后小心道:“臣刚刚进来时忘了通报,还请殿下恕罪。”
一边说着,戚安言一边打量着自己的太子表弟。
不知是不是最近打击太多的缘故,连往日眉宇间的怯懦和忧郁都消失了。
没了忧郁的太子仿佛除去了一层厚厚的尘埃,气质慵懒恣意,愈发像当年雍容大气、压得宫内三千佳丽喘不过气来的先皇后了。
不!
不是像。
现在的太子,比当年的姑姑更加耀眼!
照顾多年的弟弟终于长大成熟了,但偏偏是这个时间点……
注视着气质转变的太子,戚安言没有怀疑,心中只有满满的忧愁和心疼。
陈墨的手指停在琴弦上,他触摸着坚硬的琴弦。
“没关系。”
距离他穿越过来,已经快一个月了。
在这一个月里,陈墨像树懒一样窝在无忧宫内,却没有一个人发现这具身体换了个魂魄。
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
丢失了圣心的太子,已经没什么人关心了吧?
虽然一个月没出宫门,但陈墨也知道,他如今的这位父皇最近有废太子的打算,这使得他周围的宫女侍卫基本都是愁眉苦脸的。
不过,陈墨是无所谓的。
当太子,他可以。
不当太子,他也可以。
反正,都行。
在那提神的淡雅檀香中,信奉一切随缘的陈墨闭目悠然,偶尔鬓发垂落,遮住了视线,那几根修长素白的手指就会勾过那缕墨发撩至耳后,再神态悠然地轻拨几下琴弦。
香,榻,古琴,美人。
那画面看起来唯美极了。
但站在陈墨对面的戚安言却是毫无欣赏赞美的心情。
他现在只有满腹的愁绪。
若不是碍于身份,他恨不得当即就动手把陈墨打包带走,远离宫内的是是非非!
他的表弟登上太子之位那么多年都还没开始排除异己,傅贵妃那边就已经想置太子于死地了!
真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父亲当年到底是怎么想到,为什么要认这样的人做义妹?
真是坑儿子!
想起今日早朝发生的事情,戚安言牙齿就一阵瘙痒。
傅贵妃一党竟然上奏说太子不顾手足之情,动手打残了九皇子?
见鬼了!
九皇子的嚣张跋扈,人尽皆知,而失去母后的太子性格向来柔和怯懦,怎么可能去打九皇子?!反过来还差不多!
简直是无稽之谈!
但谁知。
不仅太医院倒戈了,还有一堆目击证人,都说看到了太子动手。
要不是戚相死命拉着,戚安言当时就能一拳打晕那几个信口雌黄的!
可真是够狠的。
居然舍得用一个皇子当砝码,只为拉太子下水!
戚安言对傅贵妃是恨得牙痒痒。
别说太子不可能对其他皇子出手,就算太子真的出手了,就他家表弟那柔弱的身子骨,能打得过谁?
“他们不就是想要太子之位吗?只有把打伤九皇子一事嫁祸给殿下,让殿下彻底失了圣心,他们才能得逞!”
“殿下,明日早朝,陛下宣您进去之后,您绝对不能认!”
“打伤九皇子的绝对另有其人!”
因为当今的陛下当年就是靠杀光了其他兄弟上位的,所以会对类似的事情格外敏感。
一旦有皇子表现出兄友弟恭以外的情绪,绝对会被当今陛下记在心里。
然后,就彻底和未来的大位无缘了!
所以,当戚安言在早朝听见那群人说太子对九皇子出手的时候,被吓得脊背冒汗,内层的衣服都湿透了。
他一直盯着上首气场阴沉的皇帝,生怕陛下当众说出废太子之类的话。
虽然陛下直到退朝都没有类似的旨意,但众人都看得分明,若是不能渡过这一关,太子绝对凶多吉少。
太子虽是正宫嫡子,但皇后早逝,虽然还有戚家,但戚家毕竟只是外家,平日里不能太过光明正大的帮衬,不然皇帝的心里肯定有想法。
但是现在,傅贵妃那边频频出手,表弟的太子之位摇摇欲坠,戚安言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陛下废掉太子,然后改立齐王吧?
那他的表弟还有活路吗?
“唉,陛下的想法是好的,但就是太不切实际了!您是‘兄友’了,但那群皇子们可一点都不‘弟恭’啊!”
戚安言头疼地抚着额头。
最近这段时间,他为太子表弟处处操心,愁得法令纹都要出来了。
另外,最近宫内还有一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戚安言也担忧太子会受到影响。
“虽然宫里都在传陛下打算另立新后,但殿下您不必担忧,皇帝和姑姑的感情极好,就后宫那几个妄想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妃子,是压不过姑姑的!”
戚安言停顿了一下。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有些心虚。
要说陛下心里有先皇后,这个他是相信的,毕竟当年一起共患难过。
但要说,陛下爱先皇后,爱到永远不立新后,不换太子,这个就……
真不一定了。
毕竟,后宫的皇子都有九个了。
心虚的戚安言干咳一声。
“咳咳、总之,您得振作起来!不要老宅在宫里!要多去陛下那里走动走动!宫外的其他重臣那里,您也应该多多联络感情!”
话虽如此,但戚安言知道,以陛下对朝堂的掌控力,估计够呛。
而那些老滑头轻易不会站队,没到最后关头,也不会明着支持太子。
他把所有的人脉关系在脑海中流转了一圈,最后发现,在如今这种境况下,要想保住表弟的太子之位,真的是希望渺茫。
唉……
戚安言在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若是实在不行,他干脆就和父亲一起联系祖地,把表弟暗中送到海外去!
他戚家虽不是什么千年世家,但当年也是掌控了偌大的沧州之地,号称“海滨之王”的,他还就不信了,动用他戚家所有的势力,还不能保住表弟一世平安无忧!
半天没听见表弟回复的戚安言抬头。
“……殿下,刚刚臣说的话,您听到了吗?!”
戚安言在说话的时候,陈墨依旧是闭目倚榻,手里断断续续的拨着琴弦,不知道到底听没听进去。
等戚安言絮絮叨叨大半天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榻上那位仿佛木偶人一样的太子殿下终于给了他一个反应————抬眸瞥了他一眼。
极其清淡的一瞥。
好像把人看在眼里,又好像没有,只是下意识那么一瞥罢了,但在这种的注视下,却又让人不由地想要挺直脊背,端正姿态。
见陈墨投来如此具有穿透力的视线,戚安言顿时停下话头,激动地盯着他。
这个眼神!
难道说,一向懦弱的太子表弟终于被他说动了,打算和傅贵妃斗争了?!
“嗯,表哥说的对。”
什么太子不太子的,他根本不在乎。
陈墨只是觉得,让表哥一个人站在那里说那么久都不搭理一下,挺不礼貌的。
于是,在他以为自己十分体贴但实际上却极其敷衍地附和了一声后,又继续拨弄琴弦去了。
满心期待的戚安言:“…………?????”
殿下,您还能再敷衍一点吗?!
听着耳边悠扬的乐音,嗅着鼻尖清幽的檀香。
戚安言眼底泛起十里烟波。
见陈墨对他的苦口婆心不以为意,只顾摆弄着古琴,似是破罐子破摔了,戚安言心中的愧疚都快溢出来了。
都怪父亲!
说什么外戚要避嫌,不能总是接触太子表弟。
若是知道有这一天,他说什么也要天天跟着表弟!把欺负他弟弟的人全都揍一遍!
这么明显的视线,陈墨当然有感觉。
陈墨手指一顿,停下弹拨,满头雾水:“???”
这位表哥的眼神怎么忽然变得那么令人起鸡皮疙瘩?
对方的提议,他刚刚应该都答应了吧?
不想为此影响表弟的心情,戚安言敛眸,俯身行礼:“殿下,您早些休息,臣先告退了……”
“砰!”
戚安言刚后退几步,脊背就突然撞到了一个身影,顿时踉跄着向前扑到。
幸亏他眼疾手快,扶住了凉亭的红漆柱子。
因为是在无忧宫,戚安言下意识觉得是宫中的侍者。
无忧宫的侍者怎么如此莽撞!
他们平日里对待主子,该不会也是这种作态吧?
天呐!
太子表弟这几个月到底过得是什么日子?!
还住在无忧宫……
岁岁无忧的生活是这样的吗?
真是太讽刺了!
错位脑补,导致满腔心疼和怒意无处发泄的戚安言站稳身形后,当即冷下脸,拧眉转身:“哪来的奴才,那么没规矩,胆敢……”
“滚开!”
话未说完,撞人的反倒一把推开了戚安言,继续冲向亭内的陈墨。
!!!
看到对方想要接近太子,戚安言心头一凛,瞬间就忘了计较对方的言语,当即侧身拦住他!
这可是太子的寝宫!
这人是谁?!
想做什么?!
“等等!你想做什么?!”
戚安言仗着手长,一把抓住矮小身影的衣领,然后含着怒意对着院门大喊。
“侍卫呢?都给我滚进来!”
这无忧宫的守卫是干什么吃的?!
竟然能让外人溜到太子宫中!
真该好好整顿一番了!
谁知,被戚安言抓着的矮小身影却是一点也不怕,抬手就和戚安言硬拼力量,低沉阴鸷道:“放开我!”
坐在亭中榻上的陈墨望去,深邃的眼眸中映出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他一手按琴,一手制止戚安言,语气不急不缓。
“表哥,这是九弟。”
怒气勃发的戚安言一愣,诧异地转头看向竟然挣脱了自己束缚的矮小身影。
原来,这就是九皇子?
他每次进宫都只会去拜见太子表弟,还真没见过这位传说中极得陛下宠爱的贵妃幼子。
等等!
不对!
本该在太医院躺着的九皇子突然来无忧宫干嘛?
该不会是要……
戚安言瞬间就想出无数种针对他可怜的太子表弟的阴谋。
想起早朝时傅贵妃那一方众口铄金、颠倒黑白的场景,戚安言眸中的怒意消散,眼神变得极其冷淡锐利,刀子一般地盯着眼前明显情绪不对劲的九皇子。
怎么?
光是废太子还不够吗?
还要太子的命是吗?!
“九殿下光临无忧宫,贵妃娘娘知道吗?”
说话间,他移了一步,把陈墨挡地更严实,也离九皇子更近了。
这时,一阵秋风吹过凉亭。
空气中莫名多了几分肃杀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