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梧院显得特别冷清。
刘名不用去朝会,所以他像往常一样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张太师椅上,右手端着茶壶,左手轻轻在椅背上敲着。从晨间他便一直坐在这里,心思却放在京师里的那几个地方。钟淡言、何树言,门下所有的人手都被他撒到了八里庄的外围——此时的梧院实际上是座空院——只有后面书阁的那些笔式仍然像这些年里的每天一般,低着头躬着身子,不停地在纸上抄誊着。
他把茶壶交到左手,送到唇里轻轻嘬了一口,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上套的圆口布鞋,然后抬头看见了一个人。
那身白衣在寒意难当的微风中轻轻荡着,头上挽的乌髻古意难掩,站在杂黄斑然的竹叶下,脱尘欲去,奈何腰间那乌木为柄的肃杀之剑横亘在这风景中。
大煞风景。
刘名微微把脚并拢一些,双手捧着微温的茶壶,低了低头,道:“是静泉公子,还是伐府首剑?”
易太极应道:“本是一人,何须两名?”
刘名摇摇头:“不然,静泉公子乃神庙内堂肃罚使,风流潇洒,正意执刑,神庙不干朝政,况且公子向来住在常侍庙里,怎说与我按察院也是邻居,若来的是静泉公子,下官当持礼相迎,把酒相敬。”
抬头看了易太极一眼,又道:“若来的是伐府首剑,于黑夜中夺人摄命的杀手,下官当禀持朝律,呼门下前来将你当场斩杀。”
易太极向左踱了几步,叹道:“刘大人,今日这院里你可还有门下?”
“都在八里庄那处。”刘名却不打诳。
“既是如此,谁来杀谁?”
“我很奇怪。”刘名似乎毫不在意面前这位天下第一剑是来夺自己性命,“易家那位阿草少爷此时正领着一干好手围杀胡作非一门,你身为伐府首剑,为何却来到此间,对付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
“莫公用胡秀才牵住你门下实力,再以朝廷及兰若之力牵住桐尾巷里那群人,两者相抵,谁也无法动弹……”易太极看着刘名。
孤伶伶坐在椅上的刘名。
“原来公爷暗中作此安排,竟全是为了寻机来取我性命。下官真是不胜荣幸。只是……”刘名笑着应道,“只是桐尾巷里莫公已输了一局。虽然我也不知那位江大少爷是如何抗得住兰若寺里的老和尚,但先前得的消息,言净长老已经带着他几位师弟从东城门那里出城,看来是回兰若寺。兵部那几个差官更是被留在桐尾巷里的人痛揍了一顿。”
易太极眉头微皱。
刘名又道:“江一草腾出手来,这时正在八里庄那家书塾里……”
易太极眉间再皱,半晌后道:“胡秀才虽与我不和,但他门下杀人的本事不差。江一草虽非常人,但进得去,我想却极难出来。”
刘名低头,没接这句话。
“若今日伐府真败,我更要取你项上头颅。”易太极看着半低着头的刘名,看不见他那平常面容,只看得见那微微佝着的背,那束得紧紧的黑发,冷声道:“今时今日之刘大堂官,你的性命,又岂是伐府可以比较的。”
……
……
这世上有一类人,纵是在浮世之中,在千万众中,你一抬头、一回眸,便会看着他在那里。易太极这位剑中国手,一生中见过几位这样的人物,他那乌拙的剑鞘,内里也收着几缕声名震八表的魂魄。
但刘名肯定不是这类惊才绝艳的风流人物。他毫不起眼地低着头,身上穿着一件规规整整的高襟袄,脚上套着双圆口布鞋,鞋里厚厚裹着防寒的棉布。
好寻常的打扮。
但易太极却有种感觉,这人平平常常坐在这里,比五百个高手拦在自己面前更可怕。他心里生出几丝古怪的感觉,似乎面对着的不是一个低着头坐在太师椅上的寻常人,而是平生未见的大敌。他用三根手指在那柄杀意寒天下的静泉剑上轻轻拈动着,剑意渐凝,将出手了。
刘名忽然用修长洁白的手指轻轻在椅背上敲了起来,声音轻柔,节拍间缓。
易太极心头一动,手指头定在剑柄之上。
他隐约能捉住这节奏,就在自己当日枯枝斩七玄后,在那人来人往的盐市口菜场上……他合上了眼,侧耳听着……小小的梧院里偶有寒风吹过,无力系在梢头的杂黄竹叶簌簌作响,台阶上的几粒小石砾被吹的轻轻滚动,右手十丈墙外有条野狗正冻的瑟瑟发抖,小院后的书阁里传出十几个人平稳的呼吸声。
“何人?”
易太极轻问一声,声音不大,却迅即随风而去,飘飘洒洒地荡在院后的书阁里。随着他这寻常一问,那些呼吸声忽然一乱,间或有砚台落地的声音……只有一人全然不动,甚至能听到那人手中狼毫在宣纸上轻轻滑过的声音,一丝都没有乱过。
他慢慢睁开双眼,眼中寒意大作,盯着刘名:“难怪大人笃定如斯,原来院后有高人。”
刘名仍然深深地低着头,似有些艰难地嘴唇微动:“你我相距不足三尺,你若杀我,这天下有谁能拦得住你?”
“不错,此时我若杀你,天下无人可阻。”易太极平淡应道,虽无傲态,却天然一段睥睨味道。
“但今天似乎不是杀人的好天气。”易太极看了院后书阁一眼,“我在盐市口上曾经遇见一位高手,当时心中奇怪,如此人物,怎会湮没无名藏于市井,定是京中哪位大员门下。莫言查得正月二十四刘大人曾夜出知书巷,但无人知你去向,恰巧当夜有十三位追踪好手尽数丧命……事后我曾去看过这些人的伤口,出手之人好生厉害,令人心折。”
易太极有些奇特的用了“心折”二字来形容傻刀留在那些尸身上的伤口,却让刘名唇角微微一笑。
“如今想来,这位兄台原来竟是刘兄门下。若早知今日要会此高人,我定当焚香沐浴,供剑三日而来。”易太极静道,“我为杀人而来,剑心不正,若出手对敌,实是不敬。”
“向传静泉公子少有才名,后弃文习剑,终成一代大家,今日见君事剑谨诚,果然如此。”刘名低着头,眉梢微动,“下官却有些好奇,不知在静泉兄眼中,天下何人可称高手?”
“朱雀起时,不思三尺翠红……”易太极拧眉住口,似对这翠红二字颇为厌恶,缓缓道:“那折曲子词里已然讲的十分清楚。”
不知为何,刘名心中涌起一份冲动,他知道这份冲动大为不妥……但那话语却像是自己从唇间跑了出来:“静泉兄世称天下第一剑,向无敌手。只不知若对上当年声震天下的帝师大人,谁胜谁负?”
易太极面容一肃,寻思半晌后应道:“若卓先生在此,我盼能接下他朱雀十合。只惜晚生十年,无缘看见朱雀振羽时是何等洵烂……”
“呵呵。”刘名低头似随意笑着,乌乌束发,疏疏眉梢,安宁无比,“静泉兄过谦。”
易太极不去应他,眼光却飘向院后的书阁,声音轻轻送了过去:“今日确非良辰,却实愿与君一战,祭天礼后,兰若寺外,恭迎大驾。”下完战书,转身向院外行去。
“兄虽持剑庙堂江湖无羁,但若杀不得我,如何向莫言交待?”他脚步将要踏出院门,刘名在身后唤道:“听闻静泉兄曾悟得一套剑法,剑名斩梅三式?”
易太极停住身子。
“若此次事了,静泉兄若有意,不妨前来一晤,下官定当扫榻以待。”
刘名停了会儿,又加了一句:“我这院中,连盆假山也没,遑论病梅。”
※※※
刘名穿的衣裳很厚,但后背已经隐隐能见湿意。他急步走进院后的书阁,揪住一名笔式衣领喝问道:“方才是不是有个大汉来过?”
那笔式见着平日里面容平静的大堂官如此厉色,早已吓得腿软了,连声应道:“方才就我们十几人在誊印上年三河郡发过来的卷宗,并无外人来过。”
刘名松开手,眼光在阁里老吏们有些苍白的面上扫过,忽然眼光停留在一人的身上。他走了过去站在那人身后,看着他一笔一划地仔细誊写着。阁里其余人早已停了手上差使,有些不安地看着大堂官,只有这人仍然一丝不苟地写着小楷……
刚才那笔式小意解释道:“大人不要怪羊公无礼,他耳朵有些背,听不见声音。”
刘名一愣,半晌后忽然极为快意地笑了起来。
时也,命也……天意啊!
※※※
世上并无天意,纵有,天意也不如人心难测。
刘名将自己空城计的成败归结于天意使然,但一心深处,只怕还是有所恃仗。他隐隐猜到住在宫里那位太后与站在神庙最高处的那个老家伙肯定是搭成了某种默契……不然,太后怎会轻易对莫言动手。
既然有默契,那么方才易太极若真的拔剑,他还是有一赌的余地——赌的便是,易太极在莫言和自己师傅之间的选择——天下人皆知,易太极乃是知秋先生的关门弟子,刘名压根不信,他会为了莫言这个多年不理庙中事的大神官顶撞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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