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雪。”
在安康城里呆了十一年的舒不屈,坐在营帐中,对着身边的监军说道。
监军杨不言,按察院中人。此人在京中也是小有名气的人物,当今朝中红人按察院大堂官刘名便是他的上司。刘名身为按察院首席堂官,为人向来低调,只是手下何树言、杨不言、钟淡言这“三言”,却是他门下九月初九里响当当的人物。尤其是前两人在这官场之上,实是大大有名,不说心思深刻,却也是手腕出众。
小小官吏,指间轻操朝中风云,虽易遭人忌,奈何按察院在朝中权焰冲天,莫公爷一人定朝堂,刘大堂官又新得圣青目,一时也无人敢有太多言语。
但自从一年前杨不言来到安康后,处事说话却是极有分寸,对舒大帅也是恭敬的很。正是看在此点上,舒不屈虽贵为一方之帅,与按察院更是有那十年前的一段旧仇,对他一直还算客气。
“不知道你们院里那姬堂官在这天气到边城去做什么?”他淡淡问道,他知道杨不言与姬小野虽同属按察院,却是两门有别,在莫公之下争得很是起劲,是以说话也不忌讳。
杨不言应道:“谁也猜不准那人的心思,许是边城那处又是什么让他动心的事物。”
“苗贺龄来消息说,兵部的人八天前已经出了河北走廊,新市那处传来消息,似乎也来了位棘手人物。还有……蓝衣社的人已经到了苦湖渡,究竟想做什么?”舒不屈眯着眼,笑着看了看他两眼。
杨不言亦是一笑道:“大帅心中清楚的很,何必要下官说出来。”
“不清楚……不清楚。”舒不屈只管顾着摇头,自身旁的碟子中取了个红椒送到嘴里嚼了,“谁清楚谁就是按察院那帮成精的兔子。”
杨不言呵呵一笑,心道大帅这脾气果然够呛,当着自己面儿也不说修一下言辞,轻声道:“纵有人是那狡兔,大帅却是好猎手。”顿了顿又道:“看姬堂官如此看重此行,只怕是和望江有关。”
舒不屈呸地一声,将嚼成血红的辣椒残渣吐到火盆里,骂咧咧道:“朝中这帮子废物,就知道逮下面的短,居然想动望江那个祖宗,我看他姬小野这次要碰个头破血流。”接着鼻子一哼道:“他不惹我便罢了,若想动我的人,看我不给他好看。”
杨不言虽是安康监军,但毕竟份属按察院,眼见他对着院中人大发脾气,也不好接口,只好讷讷一笑,转而问道:“新市乃西塞回京必经大城,不论是沿苦湖清江一线,或是自河北走廊南下,都绕不过那间,是极紧要的一处关口,不知大帅口中所言的棘手人物是什么人?”
“易太极。”舒不屈似是无意间说出那人姓名。
杨不言却忽地直觉帐外寒气袭来,半晌没有言语。
舒不屈摇摇头,手指在衣襟上缀着的水滑皮毛上一抚而过,道:“这安康所辖千里地方,好不容易太平了两年,别又让他整出什么来了。”
“是啊,只是不知翻年后,西山那龙天行会不会又来捣乱……”杨不言低眉应道。
舒不屈呵呵一笑,道:“那厮纯一武人,从不知天下何为忌惮,这两年如此安静,只怕早已憋得要吐血了。”他与西山龙帅对峙十年,自然深晓此人跋扈的性子。
安康距边城数百里地,中间还要由苦湖折行。若由河北走廊过去,却又要顺清江而下,从新市那处往北,两地之间交通颇不方便。此时身在帅营中的舒不屈,自然无法知晓他口中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蛮夫武将,此时已率着铁骑至了他辖下的边城,正和那小城司兵主仆二人对峙着……
※※※
边城今日多事。
先是朝中吏部侍郎私访此地,然后是望江走盐事发,被按察院人生生地堵在小城之外。待回到小城后,双方僵持不下之时,按察院大堂官姬小野却携旨而至,眼见望江诸人只有束手待擒,那出乎众人意料的旨意,倒将边城中那小小司兵江一草推至风口浪尖处。
江一草此时正背着盐袋站在城门处。
他手下的那些卫戌士卒慢慢从墙角处走了出来,愣愣看着自己那平日里慵懒无比的长官,心道此人怎地今日忽然转了性子,竟化作了勇武之人?只是没几人像谢仲歌般注意到有个清削身影也向着那处行去。
留在城中的众人愕然看着那位江司兵就这样走上前去,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做着这些事情,无不惊异于此人的胆大。燕七静静地看着城门处江一草的背影,轻轻问着易风:“三哥,他究竟是什么人,我看你方才老在看他。”
易风一笑道:“江司兵,负责本城防卫,难道你不知道?”此时数十步外,便是西山铁甲,他二人却还有心情说这些话。
长鹤楼中的青衣客看了城门处的江一草背影一眼,轻声异道:“洒盐?这又是什么路数?镇上出来的人也信驱邪那套?”董里州凑到他身旁,抹着汗想着:“这趟买卖看来是要亏了,那小司兵是个傻子,西山人却是群强盗,居然带兵来硬抢……”
城门口马群如侵山之雨云,而那司兵带着些倦意的背影孤伶伶地站在前方,半低着头看着身旁那个装盐的麻袋。雪过城门,绕其身而行,竟像是他有生以来骨子里就带着那份倦怠似的。
谢侍郎却未觉着江一草有何孤寒,因那牢牢引着自己目光的身影此时已走到了他的身旁……
城外西山兵将坐在马背上,看着眼前这破矮城墙,城中畏缩兵士,不由心中昂然。他们皆知这座边城,便是二十余年前蓝旗军的前辈踏望江,屠汶川之行的头一座城。
一想着能够重温当年父执辈的荣光,众人便有些浑身发热。只是此时已没几个人记得,当年西山国为那一役付出了不能承受的代价,更不知道那种代价让西山国连着两任皇帝从此放弃了在此间的进取,让边城这二十年来几乎如座不设防的城市一般。
当然,他们也不可能知道,此行其实只是自家主帅那天性中尚战成痴的瘾又犯了。他们只知身为士卒,厮杀时便当奋勇当先,不论是何等人物挡在自己面前都要冲的一干二净,就如家乡里那道细月沙一般的干净……
但当他们看到一个穿着厚袄子,还不时用手抹着鼻子的人,从街上扛了个盐包,慢慢地走到城门口时,却一时愕然,不知应如何动作。
那人的穿着打扮,举止神情象极了一个村氓,此时肩上扛着一个盐袋,倒更像是那为祸乡里的小贼。只是世上有哪种小贼,可以面对着这城门前五步如林枪戟,如山阵势,群骏环峙,众目逡巡,还能够这般施施然走上前来?
那份安静沉稳,便如雪夜归人一般。
马上的龙天行颇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人慢慢地走到城门口,看着他缓缓地将身上的盐袋放了下来,将手伸入袋中费力地抽出一根黑杆箭,静静地递给身前最近的一位西山骑兵。
那骑兵全然不知眼前这中土人是在做什么,半张着嘴,傻傻地将那羽箭接过,却发现手上沾了些盐花。
江一草将箭递过去后,提起盐袋。盐袋方才中了一箭,破了个小口,他将袋子倒提,沿着城门外半步缓缓地洒了一道。此时雪虽已颇大,地上却还没有积着,只见井盐白中泛黄,在地上画出浅浅的一道线来。
城门处有两个人。
两人面前雪花乱舞,大雪中西山千骑牵缰以待。
“越此线者杀。”
其中一人看着龙天行静静道。
西山众骑见此子话语骄横无状,不由鼓噪起来,却听着他清扬语声渐起:“将军可还记得那个约定?”
龙天行定定了看了他半晌,方应道:“两国和约?”
江一草含笑摇头。
“我和舒帅之约?”当年龙帅和舒不屈连番苦战之后,确是定了互不侵边的协议。他只道此人要拿此来说话,心想这小兵如此迂腐,也不知如何能在这沙场上过活的,不由言语中透出些轻蔑之意。
江一草摇了摇头,低首言道:“中土佑天七年初春,曾有一位少年入贵国祖王帐中,一夜长谈……”
西山众骑闻言一惊。
※※※
佑天七年,尚是中土皇帝里多多执政中。
是年春,西山国开国始祖和晓峰病逝,而其时的山中老人尚为一青年。和晓峰逝前二日,这位青年人携日后的那位帝师大人亲笔所书的挽联飘然而至。
上联:麻木不仁。
下联:恬不知耻。
横批:千古一帝。
和晓峰仔细看着卓四明的笔迹,半晌之后忽地哈哈大笑,与那青年长谈一夜,第二日亲送出城外,赠金二千,划国之西端小东山归其所有。归城后,他集全族长者于殿前,目视众人,一言未发,溘然而逝。
无人知晓那位年青人和他说了些什么。
无人知晓他为何死了。
只知道那位年青人日后被称作山中老人,门下弟子专司杀人。
而每逢西山与中土间有大战事,两方营账之中,便会不明不白地死了大将,这暗中夺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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