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夏,三河郡,玉泉寺。
冷五一直忘不了那个暑气难消的夏天。
因为就在那时,他很有幸地成为玉泉寺建寺二百零八年来第一位犯了凶案,叛出山门的寺中人。说叛或许并不恰当,当日的他,其实只是灶房里烧火的小僮,被人四处使唤着,连个姓名也没有。冷五的大号是日后所取,当年只是被“地瓜、地瓜”地叫个不停,因为伙房里的人都说,他脸上总像是洗不干净,就像那地瓜一样,上面糊着很难脱落的黄泥。
被人取笑着,他也无所谓,毕竟自己年纪小。只是呆了好久之后,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听厌了神堂中每日定时传来的碎碎念祈福之音,又很是害怕正堂上孤伶伶站在泥台当中的硕大神像,所以他决定不在这里干了。他想到镇上的老王酒家去当个小工,听说老王那儿不仅像寺里一样包吃住,每个月还有五个铜子的工钱。
玉泉寺的僧人们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只是当伙房的大师父毕恭毕敬地报告有个伙计想偷溜时,才记起来那个总是满脸恐惧来送饭的小男孩儿。其实他们并不在意寺内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只是当看见那孩儿被拎在大师傅满是油腻的手中,却是那种眼神时,有些生气。
那男孩子眼中很是坦然。他想自己只是想换个东家做做罢了,又能怎么样。
只是他的坦然却激怒了玉泉寺的一干僧人。僧人们一向以为自己是服侍上神的,身份尊贵,世人能侍奉自己已是极难得的荣耀,谁知这小子不仅不以此为荣,倒想离开。离开也罢,居然能离开的如此心安理得?于是玉泉寺长老笑吟吟地说道:“孩子,走是可以,但你无一颗奉神之心,却要受罚。打你十鞭,以做铭记,如何?”
冷五便在庭院间尝到了藤鞭的味道。
不停地喊叫似乎并没有减弱臀上传来的痛楚,相反力量从身下长凳上反了回来,让他的胸间也有些闷了。若一般孩子被打也就打了,但冷五天生的倔强,在鞭威之下兀自不甘想着,自己未曾踏错行差,凭什么这些老头可以打我。越想越是愤懑,越是不甘,身上传来的疼痛倒化作了无比的怒意,竟猛地站了起来。
执刑的僧人见他敢反抗,好生生气,手中藤鞭劈头劈脑地挥了过去,全不管打的什么地方。
冷五以手护脸,一时情急之下,扛起长凳便挥了过去。
只听得哎哟一声,那僧人胸中现出了一点殷红,渐渐扩大。僧人坐在地上看着自己胸前变化,不由骇地声音抖了起来:“这是怎么啦?”此言一毕,便倒了下去。
冷五愕然看着眼前这自己绝对预料不到的情形,不由傻在原地,迷迷糊糊侧头看看自己手上的长凳,却赫然见着凳子头前一根长长的铁钉不知为何突了出来,此时铁钉的上半截已被染红。
随着死去僧人的叫声,院里僧人都赶了过来,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扛着长凳,傻兮兮站着的少年。
也许是老天爷忽然醒了,冷五也从傻立之中醒了。
少年狂呼一声,挥舞着仍粘着血迹的长凳向僧众冲了过去。
僧众见这孩子身子瘦削,居然能将沉沉的长凳举起四处乱打,状若疯虎一般,惊骇之下,下意识里向四处避去。待他们醒过神来时,冷五早已从后墙的狗洞里钻了出去。只留下一根带血的铁钉牢牢立在长凳之上,似冷冷地看着寺中的众人。
※※※
小小年纪的冷五,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他只是觉着离这座会断送自己性命的寺庙越远越好,于是下山之后,便沿着夺情河岸一路狂奔。也不知逃了多久,反正饿了就在地里偷几个地瓜充饥,渴了则有身旁无穷清水供他饮用,只是偶尔在啃地瓜的时候,他会望着眼前怪模样的地瓜哭上一场。
一日到了处不知名的市集,他虽不懂得小隐隐于市的道理,但想来此处离三河郡已经颇远,又是热闹之地,便停了下来。他寻了个酒馆打杂的差事,也不管没有工钱,只觉着每晚将客人剩下的残羹剩菜放在灶上热一热,趁着滚烫吃下,已是极大的快乐。他每日住在店里,吃在店里,也不和旁的人打交道,时日一长,四邻都知道酒馆里有一个不大说话,也没有姓名的小厮。
可他小厮的日子也没过长久。因为市集里一伙流氓忽然看上了他。不是看上了他的人,只是看上了酒馆里每天夜里只有他这么一个少年呆在楼里,于是吩咐他每天都要偷出些钱来孝敬孝敬。
冷五胆子不大,也知道流氓不是好惹的,但他更不愿意将东家的钱偷出来孝敬他们。他从小住在神庙里,自然以为应该做个好人,虽然那日失手杀了人,但他想,这只是意外而已——他还是要做好人,要做好人就不能做坏事,这个简单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于是那一晚,他决定和那帮流氓谈一谈。
那帮人晚上一般聚在市集东边的铁匠铺里烤火喝酒,晚上酒楼歇息后,冷五很安静地往那儿去了。流氓们看见少年慢慢走过来时,以为他是送钱来,都轻蔑地看着他。然后看见他开着的空空的双手。
老大问道:“你怕不怕死?”
冷五答道:“很怕。”
“那你还敢这样来?”
“我是来求你们放过我的。”
铁匠铺中爆出一阵笑声,一人指着他的鼻子说道:“这个世界上,谁会放过谁呢?”然后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冷五满脑眩晕地倒在了地上,刚想起身,却被人用脚底踩住了自己的脸。他能感觉那人的鞋底粘粘的,不知道是灰尘痰液还是什么,不由有些想吐,又马上奇怪地想到,为什么在这种境地下,自己还能想这么多可有可无的事。
“给你点儿教训。”老大冷冷地说着。冷五倒是一喜,心想挨顿打可以了结此事,倒也不错。
然后一个手下随手拣起铺里的铁锤,走了过来,瞄着冷五的右手。
冷五大骇,这才明白原来这些人想废了自己的手,不由哀声求道:“别……别……”他从小便在灶房里打杂,今生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做到白案师傅,如果手被废了,这个愿望岂不是一生无望。
就在他的哀求中,铁锤落了下来。
一声惨叫传遍了整个市集。
老大满意地看着痛得缩成一团的冷五,笑着说道:“这只是个教训,如果你不依我们的话做,当心我废了你。”
冷五右手被砸成了一团烂肉骨,痛楚不堪,但不知为何,这痛苦竟让他想起了玉泉寺中藤鞭落在自己身上的滋味,脑中一片眩晕,一根带血的铁钉不知怎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然后他站了起来,看着那个老大满是鄙夷之色的眼睛,忽然间变得很愤怒。不知是为身世飘零而怒,是为误伤人命不得不尴尬度日而怒,还是为眼前这人伤了自己而愤怒,或者只是愤怒于这人既废了自己的右手,还不肯放过自己。
铁匠铺中的众人百无聊赖地看着这已经在市集中上演了很多次的戏码,觉得很无趣,特别是今天教训的这个小子竟然半点反抗也没有,更是有些厌恶冷五的怯懦减了己等一干人横行的气势。众人见这瘦弱的少年转过身去,意欲出门,不由轰地一笑。
冷五不是要走,他是在找家伙……只是没打过架,他不知道自己该拿什么去和这些人拼。不过并没有耗去他太多的时间,眼光便很自然地落在了门后挂着的一个黑黝黝的铁家伙上,看那把子细细地,想来自己这双小手也能拿得住,于是便拿了出来,慢慢地走到了那老大的面前。
众人见他拿这东西又转过头来,便来了些兴致,只是看他小小的身子拖着这重重的兵器,很是吃力的样子,不由又是一阵轰笑,有几个蹲在一旁的人更吹起口哨来。
老大笑呵呵地看着他,道:“小娃娃,你知道你拿是什么东西吗?”
冷五看看自己还在淌血的右手,看着那老大十分令自己厌恶的眼神,细声细气地说着:“我没打过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只是……”
“只是我曾经用一条板凳就杀过一个人的。”
冷五慢慢将这句话说完,然后一挥手。
他一直觉着手中的这件事物很重,重的像是夏日里的热气一样令人难耐,但手间一动后,却忽然觉着手中这件物事变得非常轻了,似乎是上天专门给自己配的伙伴一般,十分了解自己的心意,顺着自己所想便轻轻地刺了过去。
好快的出手!
铺中的轰笑声还未落下,冷五手中的物事便已狠狠地,准准地刺进了那令自己颇为厌恶的眼睛,一道夹杂着别的什么颜色的血花从那人的眼中飚了出来。
铺子里一下静了。
众人见着自己的老大哼都没哼一声,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不知该做如何反应,齐齐愣住。而少年只是非常安静地看着场周的众人,像沾满了大红染料的棉絮一般的右手放在胸前,脸上的表情像是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一般。
流氓们只是些小地方的流氓,什么时候见过这种角色,不由都骇的呆了。其中一人忽地想到了去年在深山里瞧见的幼狼,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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