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土京师山水相杂,景致颇佳,时有文人墨客至各处游玩,再免费奉上墨渍若干。而在老京师人的眼中,实则有四景是可不去,但万万不可不知的。若连这四处景致都不能通晓,又从何谈论自己曾住京师呢?这大家口中津津乐道的四景便是:朱雀大道末端石柱上春秋不化的唾沫;文武巷中总是闭眼晒太阳的老头;南郊兰若寺那荡人心魂的钟声;还有一个便是国史馆一长溜院墙下整整齐齐,无法考证年代的狗洞。
是以当江一草从这些狗洞中的某一个钻了出来时,赶晨市的菜贩并不惊讶,只是把他当作某个准备荒废一日的史生罢了。
回头看看国史馆那苔痕斑驳的老墙,再看看墙下那仅容一人的狗洞,江一草皱了皱眉,定了定神,将身上满是灰尘的袍子拍了拍,堆起笑脸,行过侧巷,汇入中土京师每日清晨永恒不变的青菜鲜鱼味道之中。
江一草不是名人。至少在他离京的这天之前,京师的王公贵族肯定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不过他在某种程度上也很出名,比如他曾经就职的巡察司和巡城司里,有些老兵直到很久以后江一草这个名字已经很出名的时候,都记得衙门里有一个年轻人非常的怕死,只是不知彼亦是彼而已。
其实这也不是毛病,别人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只是换成他江一草,身上虽向来只有十几个铜子,却也向来是远危地而近大人,在某些人的眼中,就像永远躲在树荫之下的香椿一般。
“远危地而近大人”,此言中所谓大人,正是大学士兼统领按察院御史大夫莫言莫大人的公子,巡城司宣节校尉莫矶,也正是此刻和江一草一起坐在天香楼的台阶上发愣的清俊男子。
长时间的同时发愣,似乎很是损耗这二人的精力。过了半响,莫矶才懒懒地问道:“昨天夜里干嘛去了?我还提了两坛酒去找你,想要为你送行。”江一草许是昨夜没歇好,只一味倦倦地应道:“能去哪儿,大家都知道我胆子小,整天只敢跟在武功高强的莫公子的身边。”
“胆子真的小?若真个胆小,又如何总和西城那些鼠狼之徒打交道?我劝了你这么些时日了,你总是不听。”莫矶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情,“倒真希望你胆子小些,也不至于几年前在南边惹下那么大事,现在搞的要借兵遁。”
“西城有些人其实也不是什么恶人,尤其是那些少年,只是混口饭吃罢了。倒是巡察司时在南边惹的事儿,真亏你费心了。按察院的大人也是了得,我这样一个小人物三年前的芝麻,他们都能拣出来吃了……”江一草笑了笑,露出满口白牙。
莫矶不知如何续言,转而好奇地盯着他满口白牙,问道:“为什么你每次发笑,总是把满口牙现出来?知道你白的不容易,也不用这样吧?”
“一向如此。”江一草哈哈笑道:“酒当快意饮且尽,仰天大笑肆无形。人生苦短,时日无多,能大笑时当大笑。若到将来老了,想大笑时,却时常挂念门牙可还有无,岂不痛苦?”
莫矶露出不知所谓的神色,摸了摸江一草的额头,道:“酒当快意饮且尽,自然不错。可你没喝酒,如何却学那些老木头讲些人生有无的东西?”
“空度廿载之废人,不能伤秋,当着这春景伤伤春总无妨吧?”江一草转过话头,忽地厉声道:“我这一去就是三年,你可得挺住了,不准打我妹的主意……她今年才十五……回京后,我再给你想法子。”
“你瞎说什么?”
莫矶没好气地看着他,忽然把脸凑近,压低声音道:“晚上就走,从东门老魏那里出去,这是兵部的路引还有一封荐书。”说着将一个纸袋塞入江一草怀里,“我今天陪你一天,然后去接春风一道送你上路……”
“不要说送我上路好不好?怎么听着像你和春风是强人在劫道一般。”江一草又笑了:“这么紧张干嘛?京城百姓都说按察院是你家开的,难道还有人会不买你这位大公子的面子?”
莫矶难得地没有反驳他,反而一叹道:“我总觉得今天有些怪,却不知怪在何处……”
言语间日头渐高,二人身后的天香楼吱地一声,一个小厮卸下了那传说有两百斤的大门板,站到门外,俐落地一抖手上的抹布,精气神儿十足地喊道:“天香楼,门启……”接着转身,对仍自在台阶上发愣的那二位一摆手,道:“二位客倌,劳您久侯。请入楼上座,让小的们侍候着。”声音清脆而不噪,说不出的中听。
他二人相视一笑,正待举步,只见街头一辆乌黑的马车急行了过来。车尚未停稳,一个老苍头便跃下车来,急着嚷道:“少爷,老爷今天身体有些不适,快点儿和小的回去吧!”
莫矶缓缓地转身,脸上不知何时笼上一层霜气,却仍是平静应道:“我在陪朋友,项伯你先走,我一会儿就回。”那老仆一时无措,不知该如何回话,仍是立在原地,没有丝毫想走的意思。莫矶也不理他,心里寻思着:“这般找由头,到底在想什么?”
江一草劝解道:“既然如此,你先去,我在这儿等着便好了。”
莫矶停了停,忽然道:“你和我一起走。”
江一草一愣:“这又是哪里来的道理?”
“不谈什么道理。”莫矶将声音压得极低:“只是你今天若不在我身边,只怕……”
“我能有什么事,难道还有人想来杀我不成?”不待莫矶说完,江一草便笑着硬将他推上马车,全不顾他平静面容下,眼神中挥之不去的一丝焦虑。
看着马车向南城渐行渐远,江一草一躬身,抬头只见阳光漫天,空中纤净无尘,远处街角不知何家院内,伸出三两枝将绽桃花。转头再看这东城路上行人面目安乐,小贩吆喝之声共粥铺热雾渐起。
这般良辰美景,如何是杀人天气?
※※※
京师北城常侍庙旁,有一座大院,院外交错种着些梧桐,墙内伸出的却是些竹枝。此刻天时尚早,阳光从东边漫漫地洒过,竹风梧影,将这院子衬得更是幽致。
符言带着少年站在院外,始终不敢相信面前这座清幽小院,就是令那些大臣名将闻之胆丧的按察院的所在。
他定了定神,吞了口唾沫,心想,自己只不过是西城里面一个混街角的流氓罢了,脱不了江湖身分。和官府打交道,向来也只是巡城司或是刑部的衙门。这按察院虽然传言中恐怖万分,又和自己能有什么相干,只怕想与自己有什么相干,自己也还不够这份量。想到此节,他悬了一夜的心方稍宽了些。对着身后的黑衣少年摆摆手,喊他跟上来。
二人走到院口,便有个年轻人迎了上来。
“请问阁下是否便是西城金行的符大老板?”
符言一愣,心道自己一干兄弟,虽说也有几个偷偷化金的所在,但那都是抢来的金银软细,怎么扯到金行去了?
正瞎想着,方悟到这言语意思,却又听那年轻人说道:“这位想必就是本院两位堂官极盼一见的算账能手?”言语间向那黑衣少年一笑示意。
符言堆起笑脸,正待说上两句。
“真是辛苦符老板了。这位小兄弟,请跟我走。符老板贵人事多,就先回。”那年轻人竟是不给符言说话的机会。面子上的礼数一分不少,言中之意却是让这西城的老大就此退回。
符言闻言,不由一怒。正待发作,忽地一阵风过,吹得他脖颈处凉凉的,猛地让他想起了这按察院的种种传闻,不由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待他醒过神来,只见同行的那位黑衣少年已随来人进了府,大门已又紧闭。他一向横行街里,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偏又不敢发怒,只好一口浓痰吐在台阶上。这一口痰,内含怒气,端的是遒劲无俦,直撞得地面“啪”的一声。
“还是干他们这行的人镇定得多……”想起同行那黑衣少年不动声色的表现,符言不由慨叹道。接着瞧见台阶上自己吐的青绿痰液,在白石地板上分外显眼,又生悔自己方才鲁莽。瞧了瞧四周无人,急忙伸脚擦去,然后施施然归家,在腹中打起回去吹嘘的草稿。
此刻,按察院中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侧堂之中,两把太师椅并列,中间搁着一个黄铜打造的大痰盂儿。两个堂官正斜倚在太师椅上,不带半分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位黑衣少年。
“你做这行多久了?”
黑衣少年伸出了一个手指头。
左边那位堂官摇了摇头,转身道:“唐大人,资历似乎有欠。”
唐大人眼也不睁,缓缓道:“这一行一向……一向讲究天份,资历没什么用。当年山中老人……不……现在叫山中老人……那时还是个少年……开山时又是几岁?”说话间,似是不经意地,浑浊的眼光在黑衣少年身上逡巡了数遭。这老人似有些胸肺间的毛病,中气不足,一句话总要喘上一两口气方说得出,加上音细如针,直令闻者掩耳。
堂中之人却似充耳不闻,左边这位堂官更连忙称是,接着问道:“你过往可有成功案例,说两个听听。”
黑衣少年仍是沉默,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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