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是这批孩子里最大的,可常年的营养不良,让她看起来只有五六岁大。
她两只小手抱着膝盖,木讷地缩在角落里,眼神空洞。
就在刚刚,她偷偷地扒开窗户纸往外面看,看到他们把小五拖到外面,用脚踹他的脑袋,那孩子才五岁,尖锐的哭声就响了没一会儿,便没了声音,身体扭曲地蜷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发黑的粘稠的血,染红了整片雪地,不一会儿又被新雪盖住。
她知道,小五死了。
她想尖叫,却没叫出来,因为调皮的孩子,会死,要是死了,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爸爸妈妈……
小七茫然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红色的毛线围巾。
她昏昏沉沉地想着,铁门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而后,“咔哒”一声,大锁被打开,女人走进来,往炕上看了一圈,冷着脸扯过炕头最外面、年纪最小的小一,单手抱着就往外走。
小一原本半趴半睡着,被人揪起来,两只眼睛从茫然变成恐惧,身体剧烈扭动着哇哇大哭起来。
女人用了点力气捂住他的口鼻,孩子挣扎得太厉害。
一个,两个,三个……
土屋里,再小的孩子,在这一刻也能意识到之后会发生什么,全都控制不住地哭嚎,嚎得最厉害的,却会最先被带出去。
一个多小时之后,炕上只剩了一个安安静静的小女孩,她睁着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地面上一只死去多日的蜘蛛和它凌乱破碎的蜘蛛网。
她的眼神没有丝毫的焦距,没有哭闹、反抗、挣扎,甚至在女人最后一次推门进来的时候,也没抬头。
反倒是推开门的宁文敏迟疑了许久。
她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突然站在门边干呕了几下。
——“平哥,我去那边公共厕所洗个手,这个一会儿再处理,你先守着她,别让她跑了。”
真他妈矫情。
单良平不耐烦地点点头,慢腾腾地走到铁门旁边,打开手机听起了音乐,养了三年,性子都摸得透透的了,放心到连门都没锁。
“陽光,沙灘,海浪,仙人掌,還有一位老船長……”
手机里的老歌放到第三首,他突然感觉脑后一阵剧痛,整个人两眼发黑地往后倒,迷迷糊糊间抓住了一截绵绵软软的红色围巾,却被那怯懦又安静的女孩一点点往外扯走。
她整个人都发着抖,哆哆嗦嗦地放下手里的大石头,没发出一丁点声音。
女孩从院子里悄无声息地跑出去,却突然踢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她低头一看。
是小二。
她睁着眼看着她,脸却已经僵硬了。
女孩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无声呜咽了一会儿,哆哆嗦嗦爬起来,连滚带爬地继续往外跑。
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砸在晶莹雪地上,很快凝结成冰晶。
冬日夜长,雪下得越来越大,漫天的风雪掩盖了最后一点点阳光,整个山涧里,伸手不见五指。
小女孩跌跌撞撞地在雪地里跑着,两只手用袖子裹着,扒开眼前的雪堆。她个子太小,腿太短,速度实在太慢。
棉裤太薄,两条腿被雪地里掩埋的尖锐石头滑了好多口子,她不得已扯下围巾将伤口裹起来,继续往前跑。
去哪儿呢?
她从来没想过,但留在那里,就会和小二他们一样的。
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
时间,在这样万籁俱静的雪夜荒野里,似乎没了衡量的标准。不知道是过了十分钟,还是一个小时,在整个人冻僵之前,她突然看到前面有隐隐约约的光源。
女孩子心底燃起一丝希望,加快了脚步,往那有光的地方跑。
那里,有两间小木屋,在茫茫夜色里,她看到那木屋外的竹篱笆,院子里中着的一颗槐树,靠得更近些,甚至能听到里面人们说话的声音。
她要到木屋里去,她得到木屋里去……
然而此时,身后响起了猎犬的狂吠,和刺耳的车鸣。
她踉跄着回头,看到了那辆越野车,和冒着寒光和冷气的巨大车灯。
车前玻璃透明,单良平脑袋上包着纱布,看着不远处的小女孩,阴冷地笑了一下。
常年打雁,居然被雁啄了眼。
他感觉到脑后的剧痛,狰狞地盯着车前瘦弱的小身板。
贱丫头,好不容易抓到了,可不能让她死的那么容易。
车子缓缓停下,熄了火,车门“咔哒”一声打开。
女孩短促地尖叫了一声,睁着大大的眼睛后退了一步,突然抱着头蹲下来,发着抖,嘴里念念有词:“看不到我……都看不到我对不对?看不到我……”
呜呜呜,她要死了,她还是要死在这里了,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
小小的人,脑海里突然想起了一个极为模糊的画面,好像是在碧蓝色的海边,她兴高采烈地挥舞着胖胖的手想去抓细细的沙子,有个苍老的声音温柔地在她身边说:“囡囡,小心,别摔着。”
她的家,旁边有海。
她还有一个奶奶。
呜呜呜,她要死了,她回不去了。
绝望的哭声,在这寂静的山野里,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此时此刻,那辆早已经停稳的越野车,忽然侧着剧烈地滑了一下——像是有个天生神力的大力士,狠狠地从车子侧边,推了一把。
四个轮胎和雪地横向摩擦,胶皮发出尖锐无比的声音,整辆车子诡异地腾空而起,又重重砸下,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后,最后狠狠跌落进山谷里。
巨大的响声,吓得车前的小女孩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两只手捂住嘴巴,腿往前无意识地蹬着,张着嘴无声地喘了两口气,寒气猛地进入气管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雪还在下,女孩子的咳嗽声逐渐消停,万籁俱寂,时间仿若静止,车子翻下山涧发出的巨大声音,竟然没吵到木屋里的人。
她屏住了呼吸,突然听到这无边荒野里,漫天大雪中,响起了一声叹息。
她瞪大了双眼,看到那英俊得仿若天神的年轻人,眉间落了雪,闲庭漫步般从山林间走来。
——他站在时间缝隙里,看着她的曾经。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她平日里对他没心没肺地笑,有多么艰难。
可他原本以为,这一趟只是旁观,没想到到了最后才发现,原来根本就没有别人。
他曾看到的她的将来,是他亲手改写的将来。
是他,亲手改了她的命。
年轻人缓缓走到女孩子身边,他的脸色白得几乎和那漫天大雪融为了一色,嘴角那抹鲜血那样惹眼,像是点缀在唇边的朱砂,妖冶又危险。
回到过去尚且艰难,何况改变过去,动手的刹那,他便受到了时间法则最致命的反噬。
然而年轻人却恍然未觉,他庆幸地弯下腰,动作极其温柔地将那发着抖的女孩子抱起来,伸手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
他靠在女孩子冻得通红的耳边:“你不要害怕,有我在。”
我一直都在,所以以后的以后,你也不用害怕。
十一年后,C城中心人民医院,VIP单人病房。
雷阵雨肆意地冲刷着整个城市,夜晚,水汽浓重,窗户上雾蒙蒙的一片。
安静的病房里,一张较宽的病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挂着吊瓶的年轻姑娘慢慢睁开了眼,眼里常年的怯糯消失无踪。
却有种恍如隔世的哀伤。
她沉默了一会儿,思绪逐渐从梦里回归。
她看了一眼坐在床边的年轻男人,忽然从被子里伸出手,轻轻牵住他的手。
姑娘的声音,沙哑,又有些哽咽:“大魔头……我从前一直认为,那天夜里肯定有个神仙在保佑我,不然好端端的车怎么会翻了,你说对吗?”
年轻人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没说话。
姑娘认认真真看他,眼里带了泪,却执着得很:“我刚刚做了一个梦,好像突然想起来那神仙的样子了。他告诉我,有他在,让我不要害怕。”
她一改往常的怯懦,执意要个答案:“对吗?”
年轻人这才低头看她,半晌之后,几不可见地点头。
姑娘却心满意足地笑了,她牵着他的大手晃了晃,一双圆圆的眼睛弯起来。
“好,那我答应你,我不怕了。”
宁文敏摇下车窗,把喝完的啤酒瓶往窗外扔去,厚重的玻璃瓶子砸在厚实的雪堆上,一下子陷进去大半截,悄无声息。
一间泥驻的土瓦房中,七个年纪不一的孩子挤在铺了破棉絮的土炕上,大的八九岁,小的只有两三岁。
土炕很硬,炕角除了一堆长了霉菌的被褥和毛毯,没有其他的取暖工具。
好在她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爱哭闹,听话、吃得少、长得也端正,否则砸在手里这么多年的苗子,早就被处理了——就像今天这个不听话的小五一样。
这样漏风的房子,单良平和宁文敏是忍受不了的,夫妻俩窝在院子里的越野车上,开着空调暖风,直接就着瓶口哆哆嗦嗦喝完两瓶下午从村里小卖部买的啤酒。
他说完这句话,倒是停顿了一下:“小七……也处理了吧。”
就是养猫养了三年,要亲手杀了,都有点不忍心。
除了今天被活活打死的小五,他们手里还有七个小孩,其中大部分都是前俩月刚来的新苗子,要由他们运往天南海北的买家那里。但有一个是例外——那个七八岁大的小七,当年早就谈好了贵州那边一个老光棍,出了几万块钱,结果还没交货呢,人就出车祸死了。
单良平没说话,点头默认。
她探出半开的车窗,看了眼不远处那一小包混杂着干涸血迹的肮脏雪堆,眼神怨毒:“这个兔崽子,从来的第一天到现在从来不安分,下午在镇上竟然被他跑了出去,还到处哭喊嚷嚷,险些引来警察。平哥,再带着这群兔崽子,咱们迟早会被逮着,前两天小赵和王姐已经被抓了,老鹰那条线全都断了,订单不作数,这买卖,是做不下去了。”
单良平从车前的抽屉里翻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没说话。
“……都处理了吧。”
单良平抽完一整根烟,开门下车,把烟头往雪地里一怼。
他也不想这么狠,可比起买卖,还是命要紧。最近风声太紧了,他们夫妻俩早就被警察盯上了,带着这么多孩子,实在没法脱身。
后来,负责拉单的老鹰又联系了好几个卖家,谁知道这女娃性格实在太木讷,不说话,又是女孩儿,兜兜转转在负责拐卖孩子的大雁那儿待了两年多,又转到他们夫妻俩手里,这一砸就又过了三年。
手里头有不少孩子,他们都不清楚名字,所以没来一个,都给一个编号,一到十,每个编号过不了几天就会换一个人,就是这个小七,三年来,一直是同一个人。
女人搭着车窗的手倒是哆嗦了两下,却很快恢复了镇定。
刚开始做这个生意的时候,实在没想过要杀人的,但有些事情只要做了,就没法回头了,这几年下来,折在他们手里的孩子,不在少数。
她闭了闭眼:“我去处理。”
刺骨的风雪从糊得不严实的窗户缝隙里灌进来,孩子们挤在一起,面色青红,身上打着哆嗦,一半是冷的,一半是吓的,却没有一个人敢哭闹——
就在刚刚,有一个孩子死了。
秦岭以北,一处人烟罕及的山涧。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大雪比以往的每一年都要来得凶猛,已经陆陆续续下了三四天,积雪有好几十公分。
十一年前,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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