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方形的小小ipod被乔殊羽装在口袋里,上课上到烦躁时,解题陷入困境时,总之每个心烦意乱的瞬间,她都会把手放进口袋,轻轻摩挲着它的棱角。
慢慢地,心便会随之安定下来。
回家后躺在床上,乔殊羽翻出一根耳机插上ipod,近乎虔诚地按下播放键。
“快乐王子的像立在一根高圆柱上面,高高地耸在城市的上空……”
收音的设备不算太好,隐约还能听见“沙沙”的背景杂音。林家望的语速比平日放慢了许多,柔和得像一段丝绸,透过耳机,仿佛就在她耳畔吐息。
“‘我可以爱你吗’?”他念得很慢、很小心,带着些卑微的祈求,“燕子说……”
只是在乔殊羽的记忆里,那似乎并不是一只卑微的燕子。
被子掖得紧紧的,还带着太阳的味道,温暖得刚刚好。耳边的声音一缕缕抽走她的烦忧,困意见缝插针地填补其中。
她等待着、等待着,但最终没能等到快乐王子出场,便沉沉地睡去了。
在梦里,她终于等到了快乐王子。
只是他已经没了宝石做的双眼,周身斑驳,有只小燕子永远地沉睡在他的一只脚上。
乔殊羽仰头望着金光不再的他,灰暗的外表看起来却依然宏伟。
恍惚间,她听见有人在念。是林家望的声音,仿似来自云层之中。仔细看去,她发现快乐王子的嘴在动。
她走上前,坐在快乐王子的另一只脚上,歪斜着躺下,在梦里再度睡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也不知是现实里无梦,还是在梦里睡了深深的一觉。
被闹钟叫醒时,她感觉头没有前两日那般疼痛昏沉,四肢百骸的掌控权好像逐渐被拿回了自己手里,不至于走一步飘三步。
拥有一个充足的精神,会让一切变得顺畅许多。
考场安排在别的教室,走进教室里,看见黑板一角并未写着“一模倒计时0天”,乔殊羽长长松了口气。
坐在考场内,她迅速进入了状态。情绪稳定头脑清明,字好像都写得好看了几分。
“我听了。”一天的试考下来,两人在落日内往车棚走去,乔殊羽道,“而且,昨晚我难得睡了个好觉,特别沉。”
“真的吗?”林家望神情惊喜,“没想到真的能起作用,好荣幸。”
“我觉得,你的声音很适合做那种深夜电台广播,要是有谁睡不着,听一会儿你的声音就好了。”乔殊羽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
“好像也很好,如果可以兼职的话。”
乔殊羽这才想起他的梦想:“嗯……还是算了。”
“但如果有人需要我的声音来催眠的话,我会尽力满足的。”林家望一本正经道。
乔殊羽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突然脱口而出道:“只念童话故事吗?”
林家望略带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那……除了童话故事,你还想听什么?”
乔殊羽想了一下,觉得好像不能说。
她欲盖弥彰地抓抓头发:“呃,念一下要背的课文啊,要背的单词和公式啊……嗯,边睡边学。”
林家望顿了几秒没回答,乔殊羽用余光去瞥他,没料到他嘴唇微抿,好像在认真地思考。
末了,他自我肯定般一颔首:“好主意,我回去研究一下。”
那以后呢,等高考结束呢?
等她不需要学这些东西,也过了听童话故事的年纪呢。
如果那个时候她还失眠呢?
“咔哒”的开锁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乔殊羽推着车,任夕阳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以后的事,就等以后再说吧,如果他们还有很长时间的话。
一模成绩很快便出来了,371分,稳过一本线。
但与她心里的理想目标还有很大差距。
如果说一模定高考是真的……乔殊羽用力摇了摇头,甚至迷信地低念了声“呸”。
想来也不过一年半的时间,她居然提高了七八十分。
如果时间倒回到开始,要是有人告诉她一年半后的一模,她能考出这个分数,她绝对觉得对方在耍自己。
只是这还不是终点,剩下三个多月,她还有二十分的路要走。
然而就像跑步一样,起跑时总是动力十足,速度也最快。而越往后越难坚持,每一步都迈得无比艰难。
但她好像也听过,跑步时有一个所谓的极点,当突破了这个点,再跑下去就会变得很轻松。
乔殊羽低下头,望着自己最近总是频频出汗的手心,用力握了握。
或许自己现在就站在这个极点前,只差最后一步,也是最容易放弃的一步。
“我今晚不想去食堂吃饭了。”晚饭时分,乔殊羽道,“我想去操场跑步。”
“好啊,我可以陪你吗?”林家望本来拎着挂带晃着饭卡,闻声,他默默将挂带一圈圈卷起,放进了口袋。
“我们比赛吧?”乔殊羽兴致勃勃道,“上次下雨天你耍赖,这次不许让我了。”
“没问题。”
没有人问规则,其实乔殊羽也想不到什么规则,不过是两人站在同一起跑线,一声令下后便同时出发。
起步总是轻松且愉快的,三月的天温度刚刚好,初初的冷意在速度上去后,便凉得很舒适。
乔殊羽用力地踩在塑胶跑道上,每一步都迈得又大又实。她想她可能不是一个优秀的跑者,她的步子太重,浑身太紧绷,对长跑的节奏没有一个长远的规划。
当初拿到的那些金牌,不过是仰仗着一点天赋而已。
而林家望不一样,这次他确实没有放水,很快便冲到了她面前。
操场上夜跑的人很多,他是独一份的轻盈疾速,宛若在草原上飞跃的斑羚。
他率先转过弯,逐渐消失在她的视野之中。
乔殊羽攥紧拳头,用力按了按手心。
她紧随其后过了弯道,却看见林家望拐过了更远处的弯道。
而后距离被越拉越远,当她再迈过弯道时,已经见不到他的背影。不知跑了多久,又相见时,是他从她身边擦身而过。
整整领先了她一圈跑道。
林家望显然将速度放慢了些,回头望向她,嘴里似乎还说着些什么。
可耳边灌满了呼啸的风声,她只能看见他嘴在动,却一个字也听不见。
她干脆摇摇头,脚下一刻不停。
林家望又加快了速度,但这次不知是他试图放水,还是确实体力有所下降。至少,他没再离开过乔殊羽的视野范围。
喉咙由干涸逐渐转为刺痛,腿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酸胀,心脏的跳动声快盖过风声,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喉口滑出。
但她没有停,她紧盯着林家望的背影,所有乱七八糟的想法,都归结在对“跑”这个动作的驱动上。
她恍惚间发现,林家望好像离她越来越近。
当前一幕反转上演,她跑过他身边时,才发现这并不是幻觉。
好像已经超越了目标,但那只是一个阶段性的小小成功。
乔殊羽依然迈动着仿似灌铅的双腿,每一脚踏下,感觉周身都在颤动。她的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但并没有半点停止的意图。
晚自习的上课铃响起,操场上只剩他们两人。
林家望彻底跟不上她的脚步,他跌跌撞撞地站在中央的足球场上,费劲地喊道:“我输啦,我们回去上自习好不好?”
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声音太小,还是乔殊羽太专注没能听见。视野里的姑娘还在跑,身子已经开始左右歪斜,起初活泼跃动的马尾都变得平静了许多,但双脚依然不知疲倦地跑着。
恍惚间,乔殊羽有种濒死的感觉。
胸腔几乎要容纳不下那蓬勃的心跳,鼻腔和口腔全是铁锈的味道,腿已经不是酸胀而是疼痛,就连挥动的双臂都逐渐使不上力。
所有的生命机能像在一点点走向衰竭,速度比起步时显著慢了不少,可周围的环境却愈发模糊——看来,连视觉都要一并报废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在跑,可能因为就算其他器官都濒临崩溃,大脑也依然活跃异常,不遗余力地指挥着它们,直至它们再也服从不了命令。
所以跑、继续跑、只要还有一点点迈动的力量,就往前跑。
渐渐地,她好像成了一具没有知觉的机器人,只是机械地按照中枢系统的命令执行。
视野开始变得清明,身躯也逐渐变得轻盈,耳畔的“嗡嗡”声逐渐减弱,她听见了林家望在不断呼喊她。
不过一瞬间,她拥有了无穷的力量。
或许这是那个所谓的极点吗?
或许她已经迈过了它吗?
林家望的呼唤愈发着急,原本清亮的嗓音都变得沙哑。
乔殊羽甚至有余裕冲他挥挥手:“我知道啦。”
“你不能跑了,乔殊羽,快点慢慢停下。”林家望着急地在足球场上绕着她打转。
“谁说我不能跑了。”乔殊羽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赌气,故意将速度又加快了些。
就算在相隔一两米的内圈,林家望也彻底跟不上她的脚步,只能高声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已经输了,你先慢慢停下好不好。”
林家望的语气听起来似乎真的很焦急,乔殊羽将脚步放慢了些,她知道自己此刻不是不能继续跑,而是单纯不想跑了而已。
她已经算不出今晚跑了多少圈了,到后来,周围的环境都变得朦胧,身体只是随着惯性迈过每一个弯道。
足足减速了半圈跑道后,乔殊羽停下不过一秒,突然双腿一软,向内跪倒在足球场上。
林家望赶忙跑向她,跪坐在她面前,双手把着她的两臂,试图稳住她的身体。
刚刚那种濒死感又来了,并且更为猛烈,乔殊羽大口大口喘着气,还是抑制不住超速的心跳,双腿更是软到无力动弹。
“我扶你去医务室看一看好不好?”夕阳已经彻底落下,他的眼在夜幕中明亮如星。
乔殊羽反手抓着他的双臂,从这处借了力,逼迫自己抬头望向他,有气无力地露出了一个微笑:“我赢了。”
林家望认真点点头:“嗯,你赢了,我愿赌服输。”
其实倒也不仅仅是赢了林家望。
早在这场比赛开始没多久,她就赢过他了。
到后来,她完全是跟自己在较劲。所有的感官都在叫嚣着暂停,好在大脑从未考虑过放弃,最终它们输了,输给了主宰一切的大脑,输给了信念。
鼻腔一下子变得很酸,她也不知道自己这具干涸的躯体,怎么还能逼出几滴泪来。
她埋头抵着林家望的胸口,双手松垮地揽上他的腰,抽泣着胡言乱语道:“我一直觉得我不可以的,但是后来我看到了希望……我想试一试所以……原来我也能做到的,那么高考是不是也可以……”
“你可以。”林家望将她环进怀里,稍稍用力,把两人的距离缩短为零,“你一直都可以。”
“我不知道……我真的很担心……”明明是该开心的事,但乔殊羽哭得有几分歇斯底里,抓着他的手也用力了些,“我可以的、我可以的、我可以的……”
“嗯!”林家望的声音突然变得有几分吃力。
乔殊羽尚未察觉之中的异样,依然紧紧抓着他,眼泪把他的领口浸湿得一塌糊涂,隔着湿润的衣衫,脸颊贴着他同样温热的胸膛。
直到听见下课铃响起,她才意识到自己今晚或许跑了近一个小时。
耐力从不是她的长项,每次八百米的领先,也全靠起跑拉得差距够大,但冲刺阶段依然十分危险。
而今天,她发掘了一个全新的自己。
自然,发掘也是有代价的。
双腿好像报废了一般,完全没法自主走路,只好将全部重量都压在林家望身上,慢悠悠地往前挪。
她双手环抱着林家望的一只胳膊,下巴懒洋洋地搭在他肩头,任由他环着自己的腰送力。
教学楼里人太多,她不好意思再这样赖在林家望身上,只能在一片昏暗中,用力握住他的手。
周围人来人往,林家望柔软却有力的手仿佛成了拐杖,足以让她支撑着自己,抬起那颤悠悠的腿。
一路将乔殊羽送回教室后,林家望没急着回班,站在走廊上,低头掀开自己的衣角。
她实在是个太拼命的姑娘,不管是之前在雨中奔跑,还是今晚吓到他的耐力跑。
哦还有,抓着他的时候也很拼命。
衣服还是薄了点,掀开能清晰看见一片青紫。夜风一吹,领口的湿润带来几分凉意。
他默默放下衣角,嘴角不知何时漾起几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