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月一日的开学典礼上，乔殊羽终于见到了这一届的新生。
在初中他们的成绩都不算好，但至少没有差到无可救药，还是卡着最后一批进了普高。他们的脸上尚且葆有初中的稚气，眼里有的写着不安和好奇，有的则满是不可一世。
他们是一股新生的力量，在这陈旧的校园内卷起一阵新风。
顶撞老师是常有，正式开学不过一月，通报批评都听了好几条。
大多从前在学校都是混世魔王的主儿，哪能轻易服得管教。好在二中的老师们都身经百战，要不了半学期，便能把他们全部收拾得服服帖帖——
私下怎么闹他们不管，明面上的规矩得有，给疮疤贴上几朵花，任由内里再溃烂，从外头看也是漂亮的。
有时候乔殊羽会在小卖部与他们近距离接触，听他们抱怨高中严苛的作息，抱怨跑操的无聊和束缚，当然，也会听他们笑哪个女生胖，哪个男生娘。在这一张张陌生的脸上，却看到了熟悉的眉眼。
原来崭新的不过是肩上扛起的大旗，本质和离开的一代代无异。
而不到一年，自己也将离开了。有很多次想起自己高三生的新身份，乔殊羽还是很恍惚。
还没走进高三教学楼，便能看到每层楼外都贴着鲜红的激励标语。走进楼道第一眼，便是“距离高考还有xx天”的倒计时，包括教室黑板正上方，也贴着一个。
有一次乔殊羽来得早，看见他们正在换倒计时的数字，贴纸撕下来“唰”的一声，她感觉自己的生命也在随之剥落。
摸底考、四次周考、月考，加上补课的半个月，到现在满打满算还没开学两个月，大大小小的考试倒是进行了不少。
乔殊羽最好一次考了第十，最差考了第15，好像永远突破不了个位数排名，但还算稳定。
当然，离目标也是稳定的远。
这个班级乃至整个学校，大多数都是不学习的主儿，只要稍微努力点儿，提高排名很是简单。
但一旦到了一个临界点，上面都是一直努力着的，再提升就没那么容易了。
“唔，你的数学成绩很好啊，英语也还可以，语文稍微低了点儿。”初秋的天台还算惬意，林家望一张张翻着她的答题卡道。
“我完全不知道语文要怎么提分。”乔殊羽抬手指了指自己对照答案批改后、满是红色修改的阅读，“尤其是阅读，根本猜不出作者的想法。我要是当初学理多好啊，但是现在后悔也迟了。”
谁能想到初中时就频频不及格的数学，到了现在，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她最拿手的科目。
如果在高一便遇到林家望就好了。
但是高一时的她，或许眼里根本看不到林家望的存在。
“其实我对语文也不是很擅长，不过，稍微有点儿方法可以互相交流。”林家望道，“你可以试试用解数学题的方法来解它。
“平时像背数学公式那样，背下一些常用的答题模板和套路。解题时先从题目中提取关键词，判断该运用哪些‘公式’，再在文里寻找可利用的条件，套进去解决就好啦。”
乔殊羽在脑子里想了一转，隐约觉得是个可行的方法，但还得靠实践见真章。
只是她觉得有点儿奇怪，像林家望这么个文理科都拿手，不管是学习还是教人都一套一套的学霸，到底怎么和她沦落到同一个高中的？
“你中考考了多少？”乔殊羽好奇道。
“六百零几分吧。”林家望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看来那时候，林家望和她的差距还不算很大。
“那你高中后，成绩怎么突然变这么好？”乔殊羽又问。
“其实……我的成绩是先一点点掉下去的。初中时我和我爸妈的关系不太好，自甘堕落不想学习，以为这样作践自己能‘报复’到他们。”林家望苦笑了一下，“用自己的前途来威胁他人，这样真的很蠢。”
乔殊羽抿了抿唇，没作声。
“到了高中后，可能是长大了点儿，突然就开窍了。”林家望顿了顿道，“也可能是因为，我想远离那些讨厌的人。”
他的目光清澈而坚定，唇角含着浅浅的笑意，语气柔和，却有几分不容置辩。
乔殊羽不再看他，鼻子突然有点儿酸，她的历程和林家望的是何其相似。
虽然她心里总觉得都是乔仁影响了她，让她无心学习。但某种意义上，这种自暴自弃，也是年幼无能的她，能对父母强权进行的一种无用反抗。
但最后后悔的是她，付出代价的也是她。
“我怎么感觉……我好像说错话了。”林家望扭头看着她的侧脸，小心翼翼道。
“没有啊。”乔殊羽尽量抻平语气，“我只是觉得我得好好学习，向你看齐。”
林家望稍微挪了下位置，尽量望着她的正脸：“真的没有不开心吗？”
乔殊羽努力躲着他的目光，偏偏位置太小，怎么也避不开。
最后，她恼羞成怒道：“你干嘛。”
没等到回答，她的眼前蓦然一黑，被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乔殊羽本能地缓缓抬手，攀附上他的背脊，隔着初秋尚薄的衣衫，能摸到他微微凹陷的背沟。
她用食指按下去，一节节往下滑，明明按的是他，却仿佛打开了自己的什么开关。
耳边能听到开锁的“咔哒”声，所有情绪自这处漏出。
她低下头，埋进他的脖颈里，脸颊贴着他微微硌人的锁骨，感受着他脉搏的起伏。
它们永远有力地跳动着。当他沉默不语的时候，当他被按在地上的时候，当他奋力奔跑的时候，当他温柔如水的时候。
每一刻每一刻，它们永不停歇地、充满生命力地跳动着。
“你知道吗？”当她这样说话时，仿佛在一下下亲着他的锁骨，“有很多时候，我想变成和你一样的人。”
“你很有天分，应该要不了多久，成绩就能超过我。”
“不……”乔殊羽将头埋得更深了些，“不仅仅是成绩。”
只是再向下，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总觉得林家望的身上覆着一层柔软的铠甲，对抗世界尖利的万物。有时候以柔克刚，或许比她硬碰硬要好些。
但那些人不值得他用柔的。
回到教室时，乔殊羽依然没能完全习惯，总误以为自己走错了教室。
这会儿距离晚自习还有五分钟，班里的学生在闹哄哄地说着话。高三教学楼的天台入口换了个位置，她就近从前门回班，准备自讲台绕到座位时，从余光里看到了杜依芮。
杜依芮手里握着笔，但不是写字的握姿，而是纯粹的握拳。那总是笑着的嘴角难得下撇，眼皮低垂着。
她的两个朋友正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写作业，表情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乔殊羽放慢了些脚步，以便更清晰地观察她。
但直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乔殊羽什么也没有做。
教室里人太多，自己的贸然关心，或许反而会对她产生困扰。
更何况，乔殊羽也不知如何正确地去安慰，像林家望那样，一个拥抱自然是好的，但这不符合她和杜依芮的关系。
所以最后她还是平淡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望着杜依芮弓起的小小背脊，刚刚被林家望安抚好的心情，好像又低落了几分。
一节晚自习下，乔殊羽抬起头，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也刚好看向杜依芮的方向。
她的两个朋友上前邀她一起出门，大抵是一起去卫生间之类的，她爽快地起身，一手一个揽着两个朋友，脸上是笑着的。
但她脸上的笑，总觉得和平时有些区别。
不过这不是自己该操心的了，杜依芮的朋友们，一定比她更清楚如何安慰自己的好友。
乔殊羽稍稍理了下书包，抽出另一张试卷继续写着。
国庆规定有三天假，实际只放了一天，而这一天，还花了两个周日补课——
升了高三，本就可怜的每周日假期，都被缩减成了下午半天。
但有一个整天的假总是好的，起码可以睡个畅快的懒觉。只是然后就得坐在书桌前，望着与假期明显不符的三倍作业。
假期缩了水，作业倒是没缩嘛。
乔殊羽简单吃了个早午饭，就开始坐在书桌前埋头苦写。率先干完最喜欢的数学作业后，她随手抽了张英语卷子，却在翻页看阅读时傻了眼——
她反反复复在作业堆翻了几转，确认自己收到了份错版卷子，反面漏印了。
然而用老师的话来说，漏印不是她少写作业的借口。譬如她为什么不在学校就检查好，为什么不找同学帮忙复印……
乔殊羽盯着空白的页面想了半天，竟想不出一个可以帮忙的同班同学。
她没有杜依芮的联系方式，而且坦白来说，她和杜依芮并不是很熟。
思来想去，她还是和李亦梅借了手机，给林家望打了通电话。
“喂，你们有发英语第七周周练试卷吗？”
“我看看。”那头传来翻东西的声音，“有的，怎么了？”
“我的试卷少印了一页，可不可以借你的复印一下。”
“可以啊。”林家望答应得很爽快，“刚好我家附近有复印店，我复好了送到你家吧？”
“不会太打扰你吗？”
“不会啊，我作业已经写完了，时间很多。”
电话挂断后，乔殊羽忽然有些奇怪，他怎么知道自己家的地址。
是什么时候和他说过吗，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升上高三后，除了学习，她对其他事的记忆力都变差了。
乔殊羽没再逼自己回忆，低头换了张新试卷开始写。
果然学霸就是学霸，她刚完成一科，人家就已经全部写完了。
不到半小时，门被轻轻敲了三下。
李亦梅不想打扰她，起身准备去开门时，却见乔殊羽从卧室内冲出来，匆匆上前打开了门。
只是她开门时，好像听到了双重的开门声。
不是幻听，开门的第一眼，她先看见了林家望亮晶晶的眼，额头还覆着一层薄汗，冲着她露出了一个惯常的笑容。
只是越过他，她看到女人正打开门，弯腰将一袋打包好的垃圾放在门口。
四目相对间，乔殊羽冲她挥挥手一笑，聊表友好。
女人也笑着冲她一点头。
就在女人准备关门时，林家望好奇地回头望去。
乔殊羽很难形容女人的表情，震惊是第一瞬，而后眼里像有波涛在翻涌，爱与恨交织成了复杂难懂的情绪。
她读不懂女人的表情，但她清晰听到林家望开口道：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