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太过突然和越界,林家望惊得一缩肩膀,回头看向她,又低头看着她握得牢牢的手。
乔殊羽面上一派从容,定定盯着墙上一道黑色的污渍,快要透过它凿出个洞。
紧紧扣上的那一瞬,有寒意逐渐渗透而来,又如退潮般缓缓消逝。手心感受到的除了温暖,还有略显硌人的指节。
“这样稍微暖和点。”她说。
林家望轻轻“嗯”了一声,手安分地任她握着。
楼道里很静,便显得下层走廊上的喧哗分外清晰。
有脚步声逐渐逼近,乔殊羽呼吸一滞,双手不自觉握紧了些。
只是一只握成了拳,而另一只——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下露出的一小截雪白手背,听见耳畔传来了一声轻笑。
脚步声靠近又远去,推测对方应该是去走廊尽头的厕所,乔殊羽松了口气,默默收回握着他的手。
她能感受到有余光向这处飘来,她先发制人地开口道:“暖和点了吗?”
“嗯。”林家望用被她握过的手,搓了搓另一只手的手背,“谢谢。”
明明借出衣服的是他,又是一句错位了的“谢谢”。
乔殊羽清了清嗓子,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出于紧张,她习惯性地双手抄兜。
手里摸到一些陌生的东西,她一时忘了自己穿的是林家望的衣服,茫然地将它们掏出口袋。
三块巧克力,是他暂时没送出去的奖励。
一串钥匙,钥匙扣是粉色的凯蒂猫。它应该是个廉价的盗版,凯蒂猫的脸有些抽象。钥匙扣看起来颇有年头了,粉色的漆褪了大半,和白色的底色混合在一起,整体呈现一种老旧的黄白色。
“呃,不好意思。”乔殊羽匆匆把它们又塞回了口袋,“我忘了这是你的衣服。”
“没关系啊。”林家望语气很轻松。
东西放回去后,乔殊羽赶忙抽出手。
只是那串钥匙扣还在她脑中徘徊。虽然她讨厌那些无聊的刻板印象,但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会不可避免地陷入这个怪圈中。
“你喜欢……凯蒂猫吗?”
林家望将目光移向她,摇摇头:“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乔殊羽不知道要不要继续问下去。
“因为那是我姐姐送我的礼物。”林家望微微昂头,陷入了回忆之中,“大概是幼儿园大班的时候吧,我第一次拥有了我自己的家门钥匙,姐姐就送了我这个。”
那辆水蓝色的休闲自行车,是他姐姐留下的。这个粉色的凯蒂猫钥匙扣,也是他姐姐留下的。
乔殊羽曾听过有人笑话他的自行车,或许当他拿出钥匙的时候,也会有人笑话他的钥匙扣。
那些都是很旧的、会被人嘲笑的东西,可他还是留着。
不过比起这些,乔殊羽更好奇的是:“你不喜欢凯蒂猫,为什么她还会送你这个?”
“说不上喜欢,但也不代表讨厌。或许因为我姐姐喜欢吧,我……不是很在意这个。”林家望笑了一下,“更何况,它很可爱不是吗?”
乔殊羽想了想那只脸画得格外敷衍的凯蒂猫,“嗯”了一声。
午自习的上课铃响得很及时,乔殊羽率先起身走进天台。卫衣依然乖乖地搭在那儿,只是清洗过的地方还没干透,摸上去冰冰凉凉的。
林家望看了一眼:“是不是还没干?”
“干了。”乔殊羽道。
说着,她脱下身上的卫衣,递给了林家望。
等乔殊羽换好自己的衣服时,发现他依然抓着衣服没动。
像是特意等到她穿好后,林家望才利落地套上衣服,而后低头认认真真地整理着领口袖口,动作麻利而细致。
乔殊羽一怔,有样学样地扥了扥自己的衣角。
午休重复着前一天的吵闹,一行人坐在课桌上,激烈地讨论个不停。
乔殊羽支着脑袋翻了会儿生物书,眼皮愈来愈沉,在一片喧哗声中陷入了睡眠。
高中时期的觉似乎永远都睡不够,以至于在何时何地都能入眠。
只是到底这背景音太过吵闹,大部分时间,乔殊羽都处于半梦半醒之间。而后喧哗逐渐褪去,睡得愈来愈沉。
上课铃惊醒了她,乔殊羽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教室内空无一人。
或许大家都去操场参加运动会了,乔殊羽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正欲伸个懒腰,忽而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林家望太静太静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她吓得短促地吸了一口凉气,刚刚举起的手停在半空,这个懒腰伸也不是不伸也不是。
“不好意思。”林家望歉意一笑,“吓到你了?”
乔殊羽悻悻地收回手,抬头看见时针已经指向“三”时,才意识到叫醒她的是第二节课的上课铃。
“我……睡了很久吗?”她的大脑尚未完全清醒过来,“你什么时候来的?”
“第一节课上的时候。”林家望道。
也就是说,他整整看着自己睡了一节课加一个课间的时间。
乔殊羽尴尬地舒了一口气:“你怎么不叫醒我?”
“看你睡得很香的样子,舍不得。”
虽然入睡比较艰难,但整体看来,这一觉确实睡得不赖。
没有扰人心烦的杂梦,只是纯粹彻底放松了身心,那种疲乏无力的感觉被一缕缕抽出,头脑是难得的清明。
还好林家望没有叫醒她。
“那,林老师现在要上课吗?”
生物书被她当作枕头垫了一节课,好几页都被压折了,她颇为窘迫地默默将书推过去。
“嗯。”林家望接过书,右手握拳,细致地将书页压平。
他的动作认真到过于缓慢,在“课堂”上做这种事,似乎有些不务正业。
但这些被浪费的时间,也刚好够他暂时抹去逗留在脑中的画面。
睡着时的乔殊羽,阖上了那向来疏离冷漠的双眼,整个人终于能堪称一句柔和。
长长的睫毛扫下一片阴影,也让他有了一个惊喜的发现——在她的左眼皮上,有一颗小而黑的小痣,平日里藏在层叠的双眼皮之中,只有这个时刻,才悄然露了面。
这颗痣太小,得贴近才能发现。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它的存在。
这一下午的课,依然是复习她错到一塌糊涂的减数分裂和有丝分裂。
林家望不知何时记下了她周考试卷上的错题,还把它们全部打印了出来,让她重新做一遍。
林老师的讲课效果很是显著,最终一页题只错了一道。偏偏那一道,之前她已经错过无数次类似题型,就是永远做不对。
林家望耐心地又给她讲了一遍,乔殊羽扁了扁嘴:“可我觉得……不是这样的。”
可能一些学渣在某些题目上,总有一些清奇的思路,并且万分执着。
哪怕生物老师给她打了大大的叉,她也觉得自己的思路没问题。
林家望看向她:“那你说说你的想法。”
“唔,我觉得……”乔殊羽当真把那错到离谱的思路,完整讲了一遍。
林家望始终耐心地倾听着,时不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以至于乔殊羽看着他的反应,以为自己寻到了知音,讲得越来越兴奋。
“怎么样,我说的对吗?”只要这位大学霸认同她的想法,她觉得自己就有胆子去办公室给老师纠错。
“你的想法有一定的道理。”林家望眉头微拧,似乎在认真地思考,“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我也有一点想法。”
自己的想法果然没错,乔殊羽激动到都坐端正了几分。
只是听着听着,她眼里的光逐渐熄灭,尴尬成了主色调。
林家望并没有反驳她,而是换了一个和她很近的角度,重新讲了一遍这道题。
从没有人以这个角度讲过这种题型,以至于她一度以为自己另辟了蹊径。
或许这条路的入口确实是对的,只是越走越歪。
现在,林家望帮她寻到了正道。
“我明白了。”乔殊羽尴尬地小声道。
一块巧克力被悄然放在她桌面,她茫然地看向林家望:“是你给我讲题,怎么也有巧克力?”
“因为是你启发了我啊,你的方法更简单不是吗?”林家望温柔地笑了一下,“这块巧克力就当是感谢了。”
“你的方法”。
乔殊羽清了清嗓子,借着张口塞下这颗巧克力,掩去了总是想要上扬的嘴角。
放学时分,当林家望还在收拾桌面时,乔殊羽率先道:“等会儿……你直接回家吗?”
林家望停下手上的动作,看了她一眼:“如果(109)班的乔同学还愿意参加运动会的话,我当然不能马上回家。”
她的意图太明显,被发现得也太快。
乔殊羽低下头,欲盖弥彰地搓着书页:“好像还有两项。”
“是啊。”林家望道,“那你愿不愿意放学等我一下,陪我把这个运动会办完?”
“应该可以吧。”乔殊羽故作无所谓道。
学校的运动会已经落幕,横幅被尽数拆下,主〇席台上的桌椅也已被撤走,唯有那些白石灰画的标记,会随着年月逐渐淡去。
跑步还算好糊弄,但铅球项目必须有道具。操场上,乔殊羽望着他鼓囊囊的书包,琢磨着他该不会真从里面摸出个铅球。
铅球没有,沙包倒是有一个,布面上的花纹看起来很有年代感,是个有些日子的老物什。
“翻箱倒柜找出了这个,是我小时候玩的。”林家望在手上抛接了两下,“要不……凑合一下。”
“好啊。”当他再次抛起沙包时,乔殊羽从空中一把将它拦截下来。
只是相较于铅球,沙包还是太轻太小了。乔殊羽站在投掷线外,拼尽全力掷出沙包,离那一大片煤渣仍有好些距离。
“怪我怪我。”林家望小跑着上前捡起沙包,“道具选得太不合格了。”
“没事儿啊。”乔殊羽倒是被自己的糟糕成绩逗乐了,“扔这个也挺有意思的。”
林家望掂量着沙包,思考了一下:“那要不,我们就以扔沙包来定胜负?”
虽然乔殊羽小时候总看别人玩这个,但她自己从未参与过,或许因为都是一群男孩子在玩,她加入不进去。
“规则是什么?”她问道。
“就拿最基础的来说吧。”林家望走进煤渣坑里,“我站在这里,你拿沙包扔我,扔中了就算你赢。”
倒还真是简单直接,乔殊羽起了兴趣,跃跃欲试道:“好啊,打疼了别哭。”
林家望一眨眼:“我也没那么弱。”
至于谁更弱一点,当然还要靠比试来决定。
乔殊羽试了好几次,找了个能把顺利沙包扔进坑里的位置,站在了那里。
“三、二、一……开始!”
一声令下,林家望敏捷地闪到了一角。乔殊羽举起沙包刚欲扔出,幸而反应够快,用力把它攥在了手心。
比起扔铅球时所需的力量和技巧,此时似乎更接近于两个人之间的心理博弈。
彼此的眼神紧密相连,一点细微的倾向都会带来一系列的连锁反应。相较于平日的温柔神情,林家望的眼里有着炯炯的光,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僵持了约莫半分钟后,到底还是林家望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就在他眨眼的那瞬,乔殊羽一个甩手,沙包精准无误地击中了他的肩膀。
“耶!”乔殊羽紧绷的身心终于得以放松,激动到在原地跳起。
少顷后她怔愣了一下,忘了自己上次这么兴奋是什么时候。
“你赢了。”输了的林家望倒依然笑得开怀。
他刚欲往坑外走,乔殊羽忽然道:“三局两胜!三局两胜好不好?”
实不相瞒,她想再玩一会儿。
“行啊,这次我不会输了。”林家望将沙包向她扔去,被她精准截下。
林家望确实长了点记性,甚至耍了个小花招。
又是数秒的僵持,就在乔殊羽看他神情轻松,准备故技重施时,林家望一个侧身,轻松躲开了飞来的沙包。
“啊……”乔殊羽苦笑了一下,“好狡猾哦。”
“哼哼。”林家望显出一副得瑟的表情,将沙包又扔回给她,“决胜局。”
然而在他话音落下之际,接到沙包的乔殊羽便第一时间扔出,林家望来不及反应,被正中了脑门。
“继续、继续!”乔殊羽俨然忘了胜负已定,激动地向他伸出手。
这场挂着铅球项目名头的沙包比赛,到最后已经没人知道具体得分。
输赢、比分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东西,原本局局严阵以待的两人,最后都彻底放开。挂在嘴角的笑容没有一刻落下,扔中了开心,扔不中也开心。
可能和对方在一起,干什么都很开心。
等到乔殊羽终于玩腻了,代替裁判宣布了比赛结束时,林家望笑着往坑外走,下一步就跌了个狗吃屎。
煤渣全部糊在脸上,给他扮成了个包公样。乔殊羽没忍住笑出了声,待她意识到不太合适,想收收笑容时,却发现变得黑不溜秋的林家望,笑得比她还开心。
“要是有个镜子就好了,好想看看我现在什么样。”林家望笑着摸了摸脸,“肯定很好笑。”
“噗……”乔殊羽怎么都憋不住笑,干脆也不忍了,“是真的、真的很好笑哈哈哈哈哈……”
林家望太白,这些黑乎乎的煤渣糊在上面便太过显眼。尤其鼻尖沾了一大团,好似小丑的鼻子。
“欸,等等。”林家望突然按住了她的肩,“你先别笑。”
“啊、啊?”乔殊羽满脸茫然地看着他逐渐凑近。
林家望单手按着她的肩,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眼,专注到微微眯起眼,神情有几分严肃。
距离被拉得很近,鼻腔里隐约能嗅到煤渣的气味。太阳刚巧从这边落下,所有的光汇聚在他脸上,将他的发梢染成了金黄色。
本以为凑近些看,这张脸会更为滑稽,可乔殊羽却笑不出来,只有心跳一声大过一声。
“好了,我看到了。”林家望突然松手,退开到了安全距离。
“看到了……什么?”乔殊羽头脑有些发懵。
“看到了我的脸呀。”林家望笑道,“从你的眼睛里。”
乔殊羽用力眨了眨眼,像是想掩盖什么。
总是顶着一脸煤渣不太像样,林家望独自跑向了一楼的男厕清洗,徒留乔殊羽在原地。
她盘腿坐在橡胶跑道上,手里还握着那个沙包,它在煤渣堆里滚了一遍又一遍,把她的手也染黑了。
她张开五指,望着自己黑漆漆的手心,恍惚间,好像从这上面看到了别的什么。
她发呆得过分专注,以至于等到林家望洗完回来,不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便把她吓了一大跳。
林家望已经彻底清洗干净了,脸上又恢复了从前的白净,唯有领口的一点灰黑,证明了刚刚发生过什么。
“800米,我可以弃赛吗?”乔殊羽道。
她好像没有体力,也没有心情再去跑步了。
“好啊。”这位裁判很是通情达理,虽然影响选手的也是他。
当然,沙包比赛的奖牌和奖状还是要发的,尽管项目是提前写好的“铅球比赛”。
乔殊羽拿着奖状,在那面奖状墙上比划了一下位置,想着把“铅球”改成“沙包”,只是看着林家望写的字,迟迟下不去手。
算了,从今天起,对她来说,铅球就是沙包,沙包就是铅球。
为期两天的运动会结束,又要回到惯常的学习生活。其他人在这两天疯玩了一番,而乔殊羽也很开心。
甚至比去年的运动会还要开心。
又是顶着日出出门的日子,但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样,在车棚停车时,她没忍住往12班的方向看了好几眼。
也不知是她今天来得太早,还是林家望睡过了头,车棚里没有他的车。
心里有种让她没法解释的怪异情愫,她走出车棚,又看了眼大门的方向。
时间显然已经不早了,进来的学生很少,之中没有她熟悉的身影。
早读、无聊的语文课,直到第二节生物课,她终于恢复了一点活力。
这两天,她忽然觉得生物还挺有意思的。
生物课已经进展到了必修二的复习,而林家望昨天刚给她讲过这些内容。生物老师在台上说着话,她听到耳朵里的,却好像都是林家望的声音。
大课间的铃声响起,众人又叫苦不迭地向外涌去。乔殊羽在班内一直坐到走廊上没了声响,才从后门走出。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仿佛成了一种习惯,可能是大课间一个人太无聊,想随便找个人消磨时间。
哪怕从前说喜欢独处的也是她。
她悄然走到12班后门旁,伸长脖子张望着。
教室里空无一人,而记忆里林家望的桌面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