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望一路牵着她跑到四楼,最后,停在了通往天台的楼梯前。
乔殊羽依然有些不解:“是这里看开幕式的视野比较好吗?”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一向坦诚的林家望,居然卖起了关子。
楼底的喧闹声,一路传至了这端。只是谁也没有想法去走廊眺望下面的风景,而是待在略显阴暗的楼道内,一人背抵着墙,一人背抵着楼梯扶手,面对面而立。
乔殊羽没有追问,林家望也没有在开口,沉默好像成了一种令人安定的默契,把躁动的空气漾出了别样的氛围。
随着再熟悉不过的运动员进行曲响彻全校,播音员的声音也从喇叭里传来。
“敬爱的领导、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欢迎各位前来参加擎县二中一年一度秋季运动会的开幕式……”
接下来便是冗长而无聊的套词,几乎每年都要听一遍。没有学生喜欢听这个,有时候乔殊羽也会想,难道领导就爱听这个吗。
但不管有没有人爱听,播音员还是尽职尽责地把它念完了,接下来,便是正式的开场报幕。
“首先向我们走来的是高一(1)班,他们挥舞着红色的旗帜,身着……”
操场上喧哗的浪潮,几乎要盖过了播音员字正腔圆的播音,这里却依然一派静谧。
乔殊羽站得有些累,顺着墙壁一路滑坐下来。林家望盯着她懒洋洋的模样,没忍住笑了一下,顺势也坐在了她面前。
“想去看吗?”林家望道。
乔殊羽摇摇头。
“我也不想,那我们坐一会儿吧。”
这或许已经不止是“一会儿”了,两个年级全部走完,还是要些时间的。
两个人坐得无聊,倒也只能大眼瞪小眼地对望。初初对上眼时还会有人有意别开,但无数次交错又相汇后,便再也没有人移开。
有很多时候,她喜欢长久地观察林家望,但很少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正脸看。
这个动作太过突兀,不够自然,她的眼神也总显得不够友好。每每她这么看着别人的时候,往往代表着一种挑衅,一种威胁和进攻的信号。
只是人在无聊的时候,总会选择做些不同寻常的事来打发时间。
譬如此刻,她就那么不加掩饰地盯着林家望。这张脸的五官很柔和,造物主在捏造时,大概比创造别人都要温柔些。
眉毛是略微发灰的黑色,瞳仁是深琥珀色,嘴唇是浅粉色,包括眼尾的那枚小痣,都浅淡到难以察觉。总之他脸上的每个颜色都很温柔,毫无攻击性。
她想她的眼神或许太过直白,才会看得他略微垂下眼睑,睫毛扇下一片阴影,惹得那本就温柔的神采,更是只剩一汪平静的湖泊,荡不起半分涟漪。
直到熟悉的高二(11)班自广播里传出,乔殊羽才蓦地回过神。
耳边一瞬间变得震耳欲聋,广播里播音员的尖利、嘹亮的女声,操场上敲锣打鼓和欢呼的喧哗声,通通在她耳边炸开。
她忽而意识到,自己刚刚似乎遁入了另一个平行空间。很安静、很温柔,让她有些不忍离开。
“我们上去吧。”林家望开口的一瞬间,那个空间到底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被迫回归现实,随着林家望的脚步一路登上了天台。
推开老旧厚重的铁门时,比扑面而来的秋风更令她发颤的,是天台上不知何时被挂上的一条横幅。
红底黄字,上面赫然写着“擎县二中第五十三届秋季运动会开幕式”。
“这是你做的?”乔殊羽将目光移向他。
“嗯,还不小心做错了。”林家望笑得有些腼腆,抬手指了指那个“三”字。
乔殊羽看仔细了些,才发现它原本印的是“二”,其中一横是后来粘上去的,看得出粘得很用心。
天台的风有些大,只被固定了两侧的横幅被风吹到时而鼓胀,时而皱缩,仿佛充满了生命力。
乔殊羽定定地盯着它,那是儿童画里太阳的配色。
“让我们欢迎高二(11)班的乔殊羽同学入场!”林家望开口打破了她的专注,他的声音比平时响亮了不少,字正腔圆,颇有那位播音员的气势。
他小跑到天台一角,伸平手掌指向横幅的位置,欢迎她踏上这条虽然短但足够宽阔的道路。
“我不喜欢11班。”乔殊羽站在门口小声道。
“那你喜欢哪个数字呢?”林家望微笑看着她。
“我喜欢……109吧。”
她总是记得她恶作剧地伸出拳头的那天,当她回到家时,玄关处的手撕日历上,印着一页鲜红的“9”。
“好大的数字啊。”林家望笑了一下,清清嗓子,再度摆出了刚刚的气势,“那让我们欢迎高二(109)班的乔殊羽入场!”
说着,他分外捧场地开始鼓掌,掌声清脆而鲜明,孤零零地回荡在这一片空旷之中。
幼稚透了。
但此刻的乔殊羽不想扫兴。
她迈着过分散漫的正步,踏上了天台的水泥地,一路向横幅走去。
“乔殊羽同学身着黑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神情严肃。她看起来非常具有青春活力,实力非凡,相信她一定能在本届运动会上,取得不俗的成绩!”林家望学着播音员的话,一本正经地念着。
乔殊羽被逗到乐不可支,憋笑憋到咬肌都有些酸痛。
她一路走到横幅下,回身背向横幅,眺望着另一角的林家望,等待着他的下一步指令。
“那么,就让我们来采访一下高二(109)班的乔殊羽同学。”林家望握拳当做话筒,小跑着向她奔来。
广播里的音乐停得很突兀,似乎是各班入场仪式已经结束。林家望的脚步一瞬停在了半路。
乔殊羽略显尴尬地望了他一眼,他却泰然自若地从口袋里取出一台小巧的mp4,鼓捣了两下,把它放在了围栏上。
一首全损音质的《运动员进行曲》由内放出,声音沙沙的,还有些许的卡顿。
但这场小而特别的仪式,好歹能继续进行下去。
林家望恢复如常,大步向她走来,停在距离她半米的位置,举起扮成话筒的拳头:“请问一下乔殊羽同学,今天前来参加开幕式的心情怎么样?”
乔殊羽清了清嗓子,决定陪他把这么幼稚的戏码演到底,一本正经道:“开始很不开心,但是现在很开心。”
一位优秀的主持人,是不该掺杂太多的个人情绪的。比如像现在这样,笑得比她这位自称开心的人还要高兴。
但最起码的职业素养,还是让他努力捺下笑意,继续道:“那请问乔殊羽同学,报名了哪些项目呢?”
“我报名了……”乔殊羽一怔,一片空白的头脑中,忽然想起上一届运动会,她在赛场上飞奔的感受,“我报名了女子100米、800米、4x100接力,还有铅球。”
有收获,也有遗憾,并且以后永远不可能再弥补了。
“我们的乔同学真是全能呀,请问你对自己的各项名次有什么期望或者目标吗?”林家望继续采访道。
“我想要拿冠军。”要做,就要做最好、最强的那个。
“很有抱负!”他舍不得松开握着的“话筒”,干脆用另一只手用力拍打着手背,肉眼可见地拍出了一片粉红,“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结束了吗,我们的林大主持人。”乔殊羽实在是憋不住了,这种幼儿园过家家的戏码,她居然能陪林家望玩上这么久。
“结束了。”林家望垂下手,“乔同学可以先去养精蓄锐,等到比赛的时候会通知你的。”
说得这么认真,她哪有什么比赛可参加。
乔殊羽扭过头,再度看向了身后的那条横幅,近乎自言自语道:“谢谢。”
她没有等到回答,但收回的目光里,等到了他始终如一温柔的笑。
操场上如火如荼的运动会,谁也没有心思去观赛。两人一路回到了11班,林家望陪着她,继续抄上次没抄完的语文笔记。
林家望坐在她身旁的空座位上,桌上正放着一早刚发下来的生物试卷,62的分数红得刺眼。
高一时老师就开始念,说什么小高考一门a加一分,四门a加五分,一分能刷掉上千人。那会儿刚上高中的乔殊羽还有点雄心壮志,想着挣个一两分,结果没多久就原形毕露,只求能全部及格。
林家望大抵是闲着无聊,一直盯着那张卷子看,乔殊羽瞥了他一眼,随口道:“考得很烂吧?”
“没关系,还有四五个月呢。”林家望赶忙移开目光道。
“欸。”乔殊羽手上抄个不停,叹了口气,“我现在就求稳着这个分数,能顺利及格就好。”
“嗯。”林家望点点头。
“你考了多少?”乔殊羽随口道。
“96”
乔殊羽惊得丢下手里的笔看向他,自从小学毕业后,她就再也没考过这么高的分数:“怎么做到的?”
林家望的脸上现出一丝迷茫,似乎她的问题比考试还要难:“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难。”
“不,我是想得很简单,做完就疯狂打脸。”乔殊羽塌下肩,满脸苦笑。
林家望再度看向她的试卷:“你主要是细胞分裂的题目错得有些多,其他的,比如……”
正反两页的试卷被他来来回回翻了几转,他像是终于发现新大陆一般,眼睛一霎那都亮了:“你看,基因相关的题目你就没错过,所以,你只要有针对性地查缺补漏就好。”
乔殊羽回忆了一下,这张卷子上有关基因的题目,可能也就一两题,总之绝不超过三题,真是难为他了。
“其实细胞分裂一开始我也觉得很难,但只要你背好那几张图,各个数目也是有规律可循的。”林家望一本正经道。
“比如这个?”乔殊羽随意指了道自己的错题。
“这是减数二次分裂后期,特点是……”
乔殊羽隐约记得,生物老师曾让他们背过不少口诀,笔记上也抄过不少,可惜前脚记后脚忘。
偏偏此刻林家望一讲,好像从她脑海中深埋的知识冰山撬开了一角,藏匿已久的知识如融冰般开始向外流淌。
“我忽然觉得,你挺适合当老师的。”乔殊羽认认真真听他说完最后一句,开口道。
林家望眼底闪过一丝羞赧,抓了抓头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以后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我。”
“那个……都不懂怎么办。”乔殊羽弱弱道。
林家望面上却毫无不耐烦的神色,一本正经道:“那就从头开始再学一遍呀,反正,时间还是有的。”
“林老师……”乔殊羽干脆当下翻出生物必修一,摆在了他面前,“教教我。”
有点儿无赖,像是知道了林家望不会拒绝。
新崭崭的课本尚且泛着一股油墨香,林家望刚刚翻开扉页,忽而倒吸了一口凉气。
指腹被页边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滴在书页上,圆滚滚的一滴。
“不好意思,把你的书弄脏了。”
林家望匆匆收回手,下一秒,手腕却被乔殊羽不由分说地扣住。
她的拇指顺着手腕,划过手心,一路抵到指节。手心泛起一阵温热的痒意,五指本能地微蜷,唯有受伤的食指被一节节推开,躺在她稍稍小了一圈的手里。
“还好,不是很深。”乔殊羽自言自语道,在口袋里摸索半天,只摸出一张发皱的纸巾,“唔,我去买包新的吧。”
“不、不用了。”林家望莫名耳根发烫,匆匆抽回手,用自己口袋里的纸巾胡乱缠上食指,“好了,我们继续吧。”
从前只听说过有些刀要用血开光,没人说课本也要的。
但或许开过光的课本真有什么魔力,又或者,林家望真的有什么讲课的天赋。
认真时的他神情有种少有的严肃,不算疏离,但多少有几分不厉而威。徐徐的嗓音带着令人安定下来的力量,而她也不必在意周遭的同学、老师的目光,只需要在意他和他的话。
直到一阵喧哗声从楼底传来,乔殊羽抬头望去,才发现时间已然到了午饭时分。
“那我先回去了。”林家望站起身,“语文书这两天就留在你这里吧,抄完了再给我。”
“那个。”乔殊羽叫住了他,不断上涌的人群让她没有时间犹豫,直截了当道,“等会我请你吃饭吧。”
“吃饭?”林家望轻轻摇摇头,“没关系,不用勉强自己。”
“我想跟你一起吃饭。”乔殊羽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坐在一张桌子上。”
直到进了食堂,更为不安的那个似乎是林家望。他总是用余光不断瞥着乔殊羽,像是想从她脸上看出些她不愿承认的勉强。
但乔殊羽考虑得很清楚,独自吃饭的这些天,她常常会想到林家望,仿佛他就坐在自己面前。
她相信他不会在意自己的吃相,从头到尾在意的人,只有她自己一个。
两人的第二顿饭,开始得还算愉快。互相抱怨今天的菜咸了些,而后齐齐开始挑肥肉。
倒是凑巧,上次一起吃饭似乎也是周三,菜谱一模一样。
乔殊羽现在的吃相,依然没有李亦梅所追求的“女孩儿样”,但起码不像是“饿死鬼投胎”了。
可能自打在吃饭这方面,把乔仁这块横亘在心头的巨石移开后,有很多东西都迎刃而解了。
可现在,出问题的好像是林家望。
他吃饭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但总是吞得很吃力,眉头微皱,脸颊都有些泛红。要是被李亦梅看见了,指定得念句“嘴大喉咙小”。
“喂。”乔殊羽心忧他呛到,用勺子敲了敲自己的餐盘,“干嘛吃这么快,赶着参加吃饭比赛吗。”
语毕她一愣,想着这话之前似乎应该倒个身份。
林家望专注地将嘴里这口咽下,方才开口道:“吃快一点,也挺好的。”
乔殊羽费劲地理解了一下他的话,忍不住笑道:“我们定个约定好不好?”
“好。”林家望应得太爽快,甚至都没有问她具体内容。
“不管是吃饭,还是别的什么,做自己就好了。”
做自己就好了。
脸色太臭,脾气太差劲,没点儿女生样,做自己就好了。
说话太柔,性子太温吞,没点儿男生样,做自己就好了。
直到开口后乔殊羽才意识到,这句本想说给林家望一个人听的话,当真成了两个人之间的约定。
午休自然是没有的,除了那些回家吃饭的,其余人都聚在教室里,热热闹闹地讨论上午运动会的名场面。连巡逻老师都网开一面,看到只道了声“这么开心啊”,便抄着兜离开了。
周围讨论得一派热闹,乔殊羽低头翻着面前的生物书。血迹已经干了,顺着洇了好几页纸,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号。
她头一次迫切希望生物课的到来——由林老师独家讲授的。
随着铃声响起,下午的运动会也随之继续,众人一窝蜂向外涌去,脸上带着肉眼可见的兴奋。
乔殊羽端坐在原位,目光却定在门口。随着人潮逐渐涌尽,终于有一滴水逆流落了进来,她挥了挥手里的生物书,看着林家望小跑着来到她身边。
林家望按住她正欲掀开的书页,望着她道:“我们上午学了什么?”
“学了细胞的组成、结构和功能?”乔殊羽跟蹦豆儿一般,边想边慢悠悠道。
“那我考考你,真核细胞和原核细胞是按什么来区分的?”
“好难……”乔殊羽抓抓脑袋,明明上午隐约有听林家望讲过,也就那么十几个字的答案,却怎么都出不来。
她眼巴巴地望着林家望,想着他能把答案告诉自己,可却见他满眼鼓励地望着自己,像是觉得她真能报出答案似的。
气氛僵持了足有一分钟后,林家望开口了:“按照细胞内有没有……”
“有没有?”乔殊羽茫然地跟着重复。
林家望拉长语速,一字一顿道:“以核膜包被的……”
脑中忽然有什么抽丝剥茧后跳了出来,乔殊羽眼前蓦地一亮,激动得声音都高了几分:“细胞核!”
“答对了。”林家望满脸温柔的笑,将一块巧克力放在了她的桌面。
“这是……奖品?”难为林老师疯狂放水,终于把它送出去了。
“嗯。”林家望拍拍口袋,一脸得意的笑。
乔殊羽这才留意到,他的口袋鼓囊囊的。
尚且带着体温的巧克力稍软,在口中逐渐化开,微苦的甜意弥散至整个口腔,心情随之变得颇为自在。
“这种方法,感觉好像在训狗哦。”乔殊羽含混不清道。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不过随口一说,林家望倒突然紧张起来,“我没有想把你当成那什么,只是觉得有奖励的话,可能更能调动积极性,还能……”
看着他紧张地解释个不停的模样,乔殊羽暗自发笑:“我没有介意啊。而且,狗不能吃巧克力欸,但是我可以。”
林家望琢磨着她话中的意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里的慌乱还未散尽。
等到她咽下最后一点甜意后,下午的课堂随之开始。外面锣鼓喧天,但她的耳畔,只有林家望不疾不徐的讲课声。
只是林家望的声音本就有些催眠效果,再加上中午没有午休,听着听着,乔殊羽不自觉开始频频点头。
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不知道,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这位林老师太宽松了,对于公然在眼皮子底下打瞌睡的学生,都没有半句批评。
乔殊羽睁开惺忪的双眼,直起身的瞬间,感觉肩上有什么随之滑落,她低下头,捡起了林家望的外套。
教室内很静,身边空空荡荡,她本以为林家望已经离开了,随意一瞥,发现他正静悄悄地站在窗边,眺望着知学湖的方向。
此刻他的身上只余一件白色的长袖t恤,身形单薄却挺拔。窗户只开了一小条,风来得柔去得轻,柔软的黑发轻轻蹭着他的后颈,他自笔管条直地站着。
“咳。”乔殊羽轻轻咳了一声。
林家望闻声回头,声音淡淡的:“醒啦。”
倦意尚未散尽,乔殊羽单手撑着太阳穴,等着林家望走到她身边落座,也随之带来了一块巧克力。
“睡觉也有奖励吗?”乔殊羽不解地拿起巧克力。
“是吃一块提提神,开启接下来的课程。”林家望抽出被她压得发皱的生物书,修长的五指细致地将它按平。
乔殊羽坐直了些,将巧克力塞进嘴里。又贴人又贴糖,这位林老师真会做慈善。
或许是被她睡去了大半时间,这堂课没讲多久,便被迫宣布下课。
自底楼上涌的脚步声有如由远及近的鼓声,直擂得她心烦意乱。
见状,林家望匆匆起身,离开之前忽然开口道:“放学等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