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乔殊羽赶到12班时，林家望已经主动挪到了同桌的位置，腾出了自己的座位。
桌面看起来有被简单整理过，几本书怼得整整齐齐码在桌角，正中间放着一本语文书。
坐在别人的班级是种很特别的感觉，周围的环境陌生又熟悉。林家望的座位在中间的位置，她抬头望向黑板，感受着这从未有过的近距离，连黑板上的字都大了一圈。
恍惚间，她仿佛能想象到林家望坐在这里时看到了什么，低头翻开他的课本——又记下了什么。
“我先抄文言文的注释好了。”乔殊羽率先翻开自己的语文书。
桌上的另一本被林家望拿走，她还没开口发问，便见林家望翻到了相同的一页，放在了一个适合她抄写的地方。
过分自然的动作，让乔殊羽手上一顿。她正准备开抄，忽然发现手里空空如也，而下一秒，面前的文具盒被轻敲了两下。
林家望的文具盒很简单，半透明的磨砂塑料质地，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装饰，干净又简洁。打开一看，里面也不过是黑蓝红三色水笔各一支，再加上一支自动铅笔和一根替换黑笔芯。
相比之下，乔殊羽的文具袋里几乎乱七八糟什么笔都有。
除了林家望这些，还有什么平时几乎用不到的圆珠笔荧光笔。光黑笔就有五六支，里面还夹杂了一两支不出水的，每次她拿出来划拉两下，又盖好放回去，仿佛觉得哪天它就会起死回生似的。
回去该收拾一下自己的文具袋了，乔殊羽一边取出一支黑笔，一边想着。
倒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纯粹是向好同学学习罢了。
虽然事实上，真正优秀的学生，就算天天揣着她那一兜子乱七八糟的笔，也照样能写出一手好笔记。
乔殊羽专心抄笔记时，林家望则端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擅用同桌的凳子已经很抱歉了，他不敢再借用对方的书桌，双手都老老实实地放在膝盖上，微微侧着身。
尽管对方全身心贯注在课本上，尚未察觉他的目光，不过他想，只要自己用正眼大大方方地在看，那就不算偷看——
至于被发现后会不会一秒闪躲……再说吧。
认真时的乔殊羽，眼睫低垂着，掩去了眸中的冷漠。或许是在努力，或许是有什么不解，双唇微微向上抿起，下巴鼓起可爱的小包，软化了她那与正面相比，疏离得不遑多让的侧脸。
鬓边的碎发随着低头的动作垂散下，风似有若无地吹过，带动那一小缕头发轻轻蹭过她的脸颊。
好像也在林家望心上蹭了一下。
所以人不该得意忘形，当这个想法出现的下一秒，他便与那双漆黑的瞳仁对上了。
别开眼是第一本能反应，而理智告诉他，得勇敢点望回去。
“怎么了吗？”林家望先发制人道。
“这个字。”乔殊羽用食指一点，“是什么？”
林家望的字好看归好看，但到底是行书，有几个和正楷写法差距太大的字，让她结合上下文都辨别不出。
得到了林家望的解答后，乔殊羽刚准备继续抄写，余光却瞥见笔尾的晶亮，惹得她怔愣了一下。
每每发呆或思考时，她有着咬笔头的坏习惯。只是平时都是自己的笔，动作太过顺手，一时忘了这次可是别人的。
“不好意思……”难怪刚刚林家望的目光，似乎有一瞬望向了她嘴巴的方向，乔殊羽晃晃手里的笔，“我赔你一支吧。”
“没关系，只是有点脏。”语罢，林家望忽然面显慌张，急急忙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的笔有点脏。”
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看起来林家望却比她还要不安。
“这支归我了。”乔殊羽晃晃手里的笔，抬头看了眼时钟，“我现在就拿支新的给你。”
没顾上林家望的阻拦，乔殊羽兀自回到自己的教室。幸而昨天有支黑笔用完了，她又放了支新的进去，哪怕笔袋里明明还有好几支黑笔。
只是等她再度出门时，尽头的楼梯口上，已经有跑得快的同学率先踏上了走廊。
她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下擅自跑到别人教室，只能在后门处低喊了一声林家望的名字，将黑笔扔出了一道漂亮的抛物线。
而扔完就匆匆回头的她没看到的是，林家望匆忙伸出双手，却没能顺利接下黑笔。黑笔在地面上轻巧地弹跳了两下，他颇为心疼地将笔捡起，抽出一张纸巾，像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似的，从头到尾认认真真把它擦了一遍。
中午时分，乔殊羽再次随着第一批人群涌出了教室。
从前她对于下课、放学这些事并没有太多期待，不论是课堂还是课外，她都是独一个。听着老师的絮叨发呆，和听着他人热烈的聊天发呆，其实没有太大区别。
现在不一样了，她主动给自己揽了个任务。
可能也不仅仅是任务。
她已经基本摸出林家望出门的规律了，不会太快，也不会太慢，总能伴着最多的那波人潮涌出教室。
但纵使如此，他在人群中也分外显眼。可能是那片白到发光的肌肤，可能是永远有条不紊的步伐，也可能是其他人要么离他远远的，要么故意推撞他。
在一群带着汗臭和破锣嗓子的男生奔出教室后，她看到了紧随其后的林家望。
他迈出门槛后的第一反应，是朝背后看了一眼。
乔殊羽没忍住笑了，小跑着迎上前：“早看到我了？”
“没有。”林家望满脸真挚地摇头。
“那你回头看什么？”
“呃……”林家望微微垂下眼，“习惯。”
倒是挺特别的习惯。
乔殊羽没多追问，非常尽责地开口道：“这两节课，有人欺负你么？”
“没有。”
林家望这个人，很不适合撒谎。
莫不提这明显短促生硬的回答，还有他刻意躲避的眼神，后脑勺的头发乱糟糟地蓬在那儿，领口被揪得皱巴巴，兜帽也是歪的，覆着一层浮灰。
“真没有？”乔殊羽一字一顿道。
林家望的喉结不自然地一滚，步伐反常地加快了些，借着楼梯拐角的一转身，掩去了脸上的异样神情。
然后撒了个丝毫没有吸取教训的谎：“没有。”
乔殊羽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揭穿他。
这是她在常年和李亦梅的斗智斗勇中学来的。从前的她总会撒很多蹩脚的谎言，每当李亦梅没有揭穿她，她便以为自己的演技精湛，骗过了对方。
过度的自满令她忘了精进撒谎的技艺，而李亦梅一直在等，等到某次重要时刻她故技重施时，便毫不犹豫地揭穿她，连带着之前的账一起算。
所以现在，她不介意林家望用如此拙劣的演技骗她，只要她掌握了真实情况便足矣。
二人一路走出了教学楼，未几步便要抵达食堂时，林家望忽然开口道：“那个，我就不去食堂了。”
“为什么？”乔殊羽不解。
“我今天……突然很想吃泡面！”林家望眼睛一亮，像是为自己找了个好借口而自豪。
相较于之前的谎言，这个乔殊羽猜不出背后的原因，她斟酌了一下，果断揭穿道：“你骗我。”
林家望挠挠脑袋，傻笑了两声。
乔殊羽望着他乱蓬蓬的后脑勺，想着以后可能不能单靠这个来判断，指不定就是他自己抓的。
但现在的重点不是头发，乔殊羽故作严肃道：“到底为什么？”
林家望深吸一口气，犹豫少顷后开口道：“其实我知道，你不习惯和我一起吃饭。”
兜兜转转，原来她撒谎的演技也同样稚拙。
乔殊羽一时哑口，林家望反过来安慰她道：“其实你直接和我说就好，不然每次临到食堂就找理由躲着我，我会觉得，可能我给你带来了很大困扰。”
“没有。”乔殊羽摇摇头，“只是，可能因为……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要她怎么说。因为觉得自己的吃相太难看？因为一想到他就会不自觉模仿他？
“不说也没关系啊。”林家望宽慰道，“我觉得吃饭是一件很私人、也很享受的事。你觉得哪种方式更适合你，就依着哪种方式好了。”
“好。”好像横亘在二人中间的一块石头，被悄然粉碎了，乔殊羽心情一刹轻松许多，“那你说想吃泡面也是假的对不对？”
“嘿嘿……”林家望脸上一瞬困窘难当，直到看到菜单时，他匆匆转移话题道，“你今天想吃什么菜？”
二人上前几步，站在食堂门口贴着菜单的黑板前。
都是些快吃厌的菜式，乔殊羽拧眉挑拣了一会儿，点了点一楼的番茄炒蛋：“这个吧。”
“嗯，不过我今天好想吃清炒药芹。”林家望点了点二楼的这道菜，“那我先上二楼啦。”
乔殊羽看着他的身影没入食堂的人潮中，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
继第一次和林家望吃饭后，这大抵是她吃得最舒心的一顿饭。
可能是番茄炒蛋确实下饭，可能是位置僻静，没有吵闹的聊天声，也可能是想到林家望刚刚的话，突然对有些事没那么在意了。
她还是吃得很快，斜对过的姑娘比她来得早，走得还比她迟。但相较于之前的速度，多少有了显著降低。
倒也不是因为林家望，只是或许这么好吃的菜，她该慢些好好品尝。
更何况，乔仁已经入狱了，至少在这十二年里，她终于不必提心吊胆地吃饭了。
对于林家望来说，每天最期待的课便是数学课。
从前因为他喜欢数学，现在又加了一条，他喜欢记数学笔记。
今天讲的是新章节的结尾部分，往后便是至少一周的复习巩固时间，每天讲讲作业和卷子，基本没什么新笔记可以记。
下课铃声响，ppt也刚好翻到最后一页。这对于数学老师来说，是代表这节课还剩十分钟的钟声。
换做往日，就算既定内容已经讲完了，他也会出点拓展题，或者提前开始讲解昨天的作业。总之如果想讲，总有东西可以讲。
但今天他刚刚拿起粉笔准备出题，手机很不合时宜地开始震动。他看了眼屏幕，霎时睁大眼，一手丢下粉笔，一手抱起教案，边说便往外走：
“我现在有个会要开，大家下课吧。”
数学课按时下课可是件稀奇事儿，班里霎时炸开了锅。林家望的心情也不错，他迅速检查了一遍课堂笔记，匆匆抓起笔记本往外走。
只是两班的时间总是很不凑巧，他们班按时下课了，11班的前后门却紧闭着。
林家望犹豫着想上前看清楚些时，有什么赫然挡住了他的视野。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宝蓝色的电子表，拥有它的人叫陆昊。
早在买来它的第一天，陆昊便在班内做出各种生硬别扭的动作，促使他的朋友们注意到它，好让他借此以毫不在乎的口吻，说出这只表不菲的价值。
而现在，陆昊对这只表的新鲜劲儿已经过了。极近的距离里，能看见表带已经被积皴染成了深蓝色，硅胶表带裹着湿了又干的汗渍，散发出一股腥臭味，让林家望直皱眉。
“干嘛呢？”陆昊从背后伸出手，抽走了他怀里的数学笔记，“一下课就迫不及待往外走，找谁呢，找你的小女朋友？”
林家望回身望向他，努力不卑不亢道：“还给我。”
陆昊却置若罔闻般抖了抖本子，看见没掉出什么后，又用脏兮兮的手将它翻了一转。
“还给我。”林家望提高了些声音。
“喊你个头啊！”陆昊怒火乍起，用笔记狠狠拍了下他的脑袋，把笔记翻得“哗哗”响，“啧啧啧，记得花里胡哨的，只有女的才这么记笔记。”
林家望不想同他辩驳和争执，固执地重复着：“还给我。”
“你他妈烦不烦啊！”陆昊抬手将他推了个踉跄，“你的本子就这么金贵呢，看一下都不给？”
“还……”
话音未落，陆昊抬手将笔记本重重砸向了他。
只是不知有意无意，陆昊的指尖还捏着一页，随着他砸出去的动作，那一页伴着清脆的声响被撕了下来。
林家望一时都忘记捡起地上的本子，怔怔地望着他手里那一页自己刚记好的笔记，心疼胜过了屈辱。
察觉到林家望的在意，陆昊愈发忘形，轻快地抖了抖手里的纸：“诶呀，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呢。”
“你……还给我。”林家望声音发颤，伸出手想要从他手里拿过那页纸。
“你别哭嘛，还给你就是咯。”陆昊说着，往走廊边靠了靠，蓝到刺眼的手表在空中划过一道，那页纸随之轻飘飘地落下了楼，“真不好意思，手抖了。”
林家望三两步跑到走廊边，双手把着护栏往下望，纸在风中轻飘飘地打了个转，慢悠悠地落了地。
“别伤心，回去我赔你一张纸就是了，我那边草稿纸多的是……”
陆昊的声音在背后逐渐远去，林家望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拔腿往楼下跑去。
林家望跑得太过匆忙，拐角时脚下一滑，连着摔出了好几节台阶。只是时间紧迫，他顾不上疼痛，奋力向楼下跑去。
待他下到一楼，刺耳的上课铃吓了他一跳。人群已然散去，那页纸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林家望俯身捡起它，上面已经被人踩了好几脚，不知是谁脚下的石子，划出了数道难看的印记。
鼻腔陡然发酸，林家望死死咬住下唇，用力到抿出了铁锈的味道，眼泪也适时止在了眼眶里。
橡皮已经无法完全擦净上面的污渍了，林家望只能在课上偷偷誊着那页笔记。
不幸中的万幸，便是下午乔殊羽没来找他要笔记。只是此时，最后一节下课铃响起，该是吃晚饭的时间了，或许也该碰到她了。
然而手里的笔记才刚抄一半，林家望叹了口气，跟上了从正门出去的人群，出了教室后一路穿梭，头也不敢回。
而陆昊一路看着他的踪迹，忍不住发笑。他走到林家望的座位，翻开那本刚抄了一半的笔记，撇嘴一笑，轻巧地将那页再度撕下，团成球砸在了桌上。
今晚的晚饭很不错，有拌面，还有他最爱的猪大排。陆昊美滋滋地饱餐了一顿，抹着嘴往楼下走，想着这时候再来杯冰可乐，怕是最适合不过。
陆昊轻车熟路地走上了那条黑黢黢的近道，想到冰可乐的凉爽滋味，不住分泌着唾液。
然而下一秒，他便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连声咳嗽——
膝盖被人从后面猛踹了一脚，他刚刚本能地跪了一半，有人从背后拽住他的衣领，将他拖进了那条小巷。
“你是——”陆昊挣扎着扭过身子，仰头朝上看去。
“‘林家望的小女朋友’——”乔殊羽轻巧地笑了一下，“你们好像是这么称呼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