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铎此前对“骨头断了”没什么实感,只觉得麻烦——骨头也忒不自觉,刀剑枪伤自己就能好,唯有骨头坏了,还得费劲找人来扶正,多一道工序。
但除此以外,断也就断了,虞知鸿这伤如果搁在他身上,他是完全不在乎的。
可在虞知鸿身上,那就不一样了。
虞知鸿不会自愈,这也没有那个泡一泡包治百病的大药池;就算有,顾铎也未必敢放他进去——泡在那里边太疼了,虞知鸿刚刚才疼晕一回,此刻在顾铎的眼里,这人甚至能和“娇弱”对号入座。
娇弱的贤王殿下不知这番腹诽,一声不吭地挨过拆捕兽夹的疼,有条不紊地检查起伤处。而后又指挥着顾铎找附近水源,扶自己去清洗伤口,再找树枝固定。
他让自己尽量镇静些,仿佛伤着的是另外一个人——可话说回来,要真是在场的“另一个人”被弄成他这副样子,虞知鸿恐怕未见得能有现在这番冷静。
顾铎俨然把虞知鸿当成件易碎品,比瑞王私库那个前朝的瓷瓶还金贵。他严正拒绝了虞知鸿“扶我起来”的要求,小心翼翼地将这个人抱起来。
除了还在吃奶的时候,贤王殿下这辈子没叫人打横抱过,一时还有点脸热。
到水边后,顾铎有些茫然,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虞知鸿便叫他去找几根结实的树枝,再捡些枯枝回来。
顾铎环顾一圈,盯上了旁边一棵树,抬掌就推。
虞知鸿:“树枝!不用树干……你的手不要了么?”
顾铎说:“哦,我看它长得比较结实。”
——确实结实,这颗树足够三人环抱,恐怕岁数能上百了。
等顾铎连犯糊涂再犯浑地找齐需要的东西,虞知鸿缓缓脱下外衫。
他看顾铎一身狼狈,外衣破得不成样子,原以为自己也差不多,准备撕下一条包扎用;可实则不然,这件衣服至少还囫囵着,没准还能在“掉下悬崖界”算得上光鲜亮丽。
他于是把外套递给顾铎,说:“你的给我,换我的穿,不要受凉。”
顾铎与他聊天鸡同鸭讲,这时却心有灵犀,拽下自己的零碎袍子,撕成条给虞知鸿。
虞知鸿替他披上外套,顾铎又脱下来,把外套裹回到虞知鸿身上:“我不怕病,好得快,你穿。”
虞知鸿忽然猜到……顾铎这一身破布是在哪蹭出来的了。
他忍不住回望山壁,又不敢细想,说:“……你不怕病,又不是不会难受。”
顾铎一本正经地给虞知鸿乱系衣服带,捆得像中国结一样繁琐,十分“会算账”地说:“如果咱们两个人,非选一个生病,我病更划算。我好得快,你好得慢。”
捆完,他还很有成就感,自卖自夸道:“这衣服真难穿,你看,我打了好多个扣,是不是打得挺漂亮!”
虞知鸿:“……”
这大概不是衣服的问题。
虞知鸿没有和他周旋的精力,也知道自己这时生病就是个麻烦,遂不再推辞。
前一阵的药劲和伤口一起摧残人,他大致裹好伤,愈发体力不支,趁此时还算有精神,开始教顾铎辨别方向:“你认为,现在应去往哪里?”
顾铎说:“听你的。”
虞知鸿问:“如果你独自在这呢?”
顾铎说:“我要是自己,就和他们接着打。不会跳下来。”
虞知鸿耐心道:“假设你自己在悬崖下,走丢了。”
顾铎:“哦,那我哪也不去,在原地等你。”
虞知鸿:“……再假设有追兵。”
顾铎毫不犹豫:“那也等你,打就是了。”
虞知鸿:“……”
“换一个问题。”虞知鸿开始头疼了,“现在让你决定去向,你想带我去哪?”
顾铎终于领会了精神,指出一个方向:“逆着水流走,那边地势高,离山上近,是回去的路。”
虞知鸿听完,竟萌生出种“老怀甚慰”的感觉,方才安心晕了。
顾铎担心有追兵,只让虞知鸿靠在自己身上睡了一小会,就灭掉火堆,谨慎地收拾好,背着他往上游走去。
等贺林找到这里时,非但人去岸空,连曾有人迹这件事,都看不出来了。
悬崖下的第一天,虞知鸿大多时候在昏睡,偶尔醒过来,都是顾铎叫他吃东西。
山下飞鸟走兽应有尽有,顾铎像进了什么著名酒楼,撒欢一样“点菜”。虞知鸿起初吃不出味道,后来尝到盐味,问:“你带了香料?”
顾铎道:“对啊,我天天带。这里的兔子和山鸡多,我出来玩,不知道哪回能碰见肥的。抓回去烤,被你发现要罚的,只好随时准备着。”
虞知鸿:“……”
除了肉食,顾铎对各色的野果野花也很有热忱,什么都想试试。
又一次醒来,虞知鸿看到顾铎摘了好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准备轮番以身试毒。
此人振振有词说:“反正我又不会怎么样,万一有能吃的呢?有好吃的,我分你一半。”
虞知鸿不为所动,强行制止了他,再不敢连睡太久,生怕顾铎还能有什么别的想法。
顾铎乖乖说:“那好吧,我错了。”
既然清醒了,虞知鸿便不愿意再让顾铎背着,对他说:“放我下来吧。”
顾铎不同意。
虞知鸿道:“我沉。”
顾铎抿了抿嘴唇:“我错了,以前不该说你沉。你一点也不沉。”
这样的话说上几次,虞知鸿发现,但凡与他意见不合,无论什么事情,顾铎都会说一句“我错了”,异常地安分听话。
他想:“还是吓着了。”
虞知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哄顾铎,便事事任由他天马行空的想法来,只要不出格就行,至少先让顾铎落个安心。
比如吃完山鸡,顾铎留着一把鸡尾巴毛,要往虞知鸿脑袋上放;虞知鸿便低下头,任他插了一头鸡毛。
顾铎诚挚地夸:“你这样特别好看,像一只威风的大公鸡。”
虞知鸿:“……谢谢。”
没过多久,顾铎又善变地把鸡毛统统扔了,说:“好吧,不是鸡毛好看,是你好看。你怎么看都好看。”
虞知鸿被夸得直脸热。
除去层出不穷的胡闹新花样,顾铎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照顾人——他自从下定决心做个人,至今连照顾自己都还没学明白,这会却无微不至起来。
到晚上天黑,他小心翼翼地把虞知鸿放在地上,铺好干草,还找来一块替他垫腿的石头;没有能当枕头的物件,他就叫虞知鸿躺在自己胳膊上。
“不用,你自己躺好。”虞知鸿道,“你不必太忧心,我只是断了一条腿,不危及性命,也不是什么重伤患。”
顾铎应了一声,在虞知鸿身边躺好,却不闭眼睛。
虞知鸿问:“睡不着么?”
顾铎说:“得守夜。”
“我来。”虞知鸿说,“我白天昏睡许久,现在不困。”
顾铎坚持道:“你受伤了,我要照顾你。”
虞知鸿说:“对。你现在睡觉,才好明天照顾我。”
顾铎的精力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早有了倦意,虞知鸿又温言哄了两句,他便抵不住困劲,昏昏沉沉睡去。
夜间寒凉,虞知鸿想给顾铎盖一件衣服,奈何半天也没解开这人之前打的结,索性抱着他取暖。
顾铎在睡梦中感到一阵暖意,循着本能钻进虞知鸿怀里,舒舒服服地蹭了蹭,和家里养的猫撒娇一样。
一夜无话。
以他们两个的行进速度,一天都没遇上追兵,大概是已经安全了,守夜不是防人,防的是山中昼伏夜出的野兽。
而山上伤人的野兽也不多,否则不会遍地鸡兔。守到天基本亮时,虞知鸿便闭目养神,小睡片刻,养一养精神。
可没过多久,他又被丝丝缕缕的疼痛惊醒了。一睁眼,虞知鸿就看见顾铎划开手腕,正往自己的腿上淋血!
虞知鸿当即就精神了,一把抓住顾铎的手,紧紧摁住还在汩汩冒血的口子:“你做什么!”
顾铎满脸写着“夸我”,自豪地表示:“帮你疗伤啊,还挺有用的。”
虞知鸿:“……”
对顾铎来说,“放血救人”跟“小孩撒尿和泥堆房子”并没什么实质上的区别。他东涂一下西抹一下,弄得到处都是,简直有凶案现场之效果。
鉴于“房子”未完全竣工,他还道:“你先放手,就差一点了。”
虞知鸿只觉得那血刺眼,看都不敢多看。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沉默地捏住顾铎的胳膊,用衣服上干净的地方一点点擦干净。
血污下是长好的新肉,已经找不到伤口了。
顾铎叹道:“又长好了?石头还是太钝,有刀就好了。”
“……谢谢,但不要再这样了。”虞知鸿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缓缓说,“无论什么,都不值得让你随意伤害自己。”
“哦。”顾铎低头摸了摸鼻子,“不太伤害,也……不太随便。是我被十七骗了,你才这样的。”
“不是因为你。”虞知鸿的手指轻轻拂过顾铎的手腕,哑声道,“我与瑞王恩怨太多,母妃不合,父皇偏宠,日后还有皇位之争。即便没有你,我们等会兄弟相争。”
顿了顿,他继续说:“该抱歉的是我……如果没遇见我,你不会被卷入这些事情,兴许有平静幸福的一生。”
听到这样的假设,顾铎并没觉得向往,和昨天一样,他乖乖先认了个错:“好吧,我错了。那……算扯平了?”
虞知鸿道:“你没错,只是对旁人太好了。你救的人,未必值得如此心意,值得的人,绝不愿看到你这样。”
“我也不是天天放血,我又不傻……看见你受伤,不做点什么,我心里不舒服。”顾铎道,“你挺值的。”
虞知鸿心说:“这还不傻?”
他想了想,轻叹一声,对顾铎张开手臂:“那好,你过来,抱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