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安十三年,六月二十五,大齐筹备了数月之久的征北一战戛然而止,十七部落因主帅阿尔金纳仁被俘,不得已鸣金收兵。
战况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城,皇帝乐得差点再给顾铎封一个“大齐吉祥物”之类的称号,又八百里加急地送来一位和谈使臣。
前线一片茫然,连虞知鸿都赢得措手不及,勒令新征北军不得松懈,严格驻守,谨防有诈。
——但他实在是多虑了,就算兵不厌诈,也没人会把全军主帅送去当战俘,代价未免太大了点。
这场胜利介乎于闹剧和奇迹之间,搞得大家像捡了银子的穷光蛋,因为惊喜太大,乐都不敢乐开花。
回到阳东城,顾铎望着城楼上高悬的三个大字,茫然道:“这就……打完了?”
虞知鸿回答他:“打完了,赢了。”
顾铎道:“好吧,那还挺简单的。”
一众人马听到如此感慨,纷纷哭笑不得。王誉想要给他解释,被虞知鸿抬手制止。
这仗打完,虞知鸿一心希望把顾铎摘出去,而非留在军营,因此并不想再教他什么是真正的战争,只道:“或许简单,有人却未来得及看到胜利。”
顾铎说:“打仗容易,活着不容易,那就……让还活着的大家好好开心开心?”
众人一片欢呼,虞知鸿只好说:“好,今晚暂作休息。”
话是这么说,顾铎的心却早插好翅膀,等不到天黑已展翅欲飞。回到驻扎的大营,他一扭身就跑去四处乱窜了。
虞知鸿也不再摁着他做事,默默接回指挥权,直接安排起战后的收尾事宜。
顾铎先流窜至伤兵营,顺路探望十七。
喜气已经传到了这边,往日的伤兵营尽是沉闷的呼痛声,现在却掺合了欢声笑语。那些伤情不太严重的凑在一块,大谈特谈自己是如何英勇负的伤,牛皮吹太大了,说着说着,自己都忍不住想笑。
十七不会掺和这些,他性格孤僻,还央求顾铎给他安排了独居的帐子。顾铎直奔重伤患修养的地方,听到里边有人走动,掀帘直入,果然找到了人。
十七背朝门口,低低喝了一句:“谁!”
顾铎故意大咧咧地凑过去,好奇道:“我我我。你干什么呢?”
十七强行止住攻势。
他今日没戴面具,尽管极力低着头,还是掩盖不住真正的模样——那是一张伤疤纵横的脸,几乎没有完好的皮肤,已经看不出原貌,令人触目惊心。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自暴自弃地抬起头:“你随便坐会儿,我这样没法子见人。”
这帐子统共没多大,顾铎讪讪坐到他床边,想到自己刚刚存了试探的心思,惭愧地问:“……需要帮忙不?”
十七说:“不用。”
没过多久,十七说:“好了。找我有什么事?”
他带了一张仿人皮的面具,估计是有些匆忙,没铺平整。顾铎示意他再摁一摁边角,他肩伤还没好,修补得十分艰难。
见状,顾铎干脆上手替他摁好。
十七道:“多谢。”
“没事。”顾铎道,“这回看着舒服多了。我没什么事,就是没事闲着才来找你。”
十七:“……”
顾铎:“……”
两人相对无言片刻,十七道:“你没在阳东城玩过吧?城南外五里有个好去处,夜间爬到那座山顶上,能瞧见红色的月亮。”
顾铎眼睛一亮:“红的?我今晚区看看。你……哦,你还病着呢,我自己去吧。”
十七说:“山路不好走,你最好与人同去。你不总是和贤王一块儿?”
顾铎默默记下这么个好玩的地方,又坐了一阵,和十七实在没话可聊,遂继续流窜,去各营找人玩。
虞知鸿来找他时,这人正在比武,让了对面那小兵一只手,左手持枪挽出一朵枪花,使的招式略有些像剑法。
这些剑招本该狠辣,皆指向要害。现在被作枪招用,兵刃长短不同,顾铎稍作了改动,竟然改出了一派潇洒倜傥。
打完,这人还十分嚣张道:“给钱给钱!拿我下注赢钱,还不分我一……咳,哦,没赌啊,我听错了,听错了哈哈。啊,虞知鸿你来了!”
后半句话转得突兀,明显是他看到虞知鸿之后硬憋的。这群军士听出不对,迅速原地站好,然后大家一块假装刚刚发现贤王殿下,又纷纷问好。
虞知鸿淡淡说了一句“下不为例”,示意各去忙各的。顾铎想混在人堆里一块溜走,结果被虞知鸿一把拎住了衣领。
他心虚道:“我刚刚真的没带头赌博,我发誓!”
虞知鸿不拆穿他:“你刚才去看战俘,又不让阿尔金纳仁穿衣服?”
顾铎一听是这事,大松一口气:“对啊,我怕他跑了,这样省事。”
虞知鸿松开手,无奈道:“他已投降,供认不讳,不要再去胡闹他了。你我与他只是立场不同,各忠其主,不得折辱战俘。”
“是他先调戏你的。”顾铎理直气壮,“他调戏你,我当然欺负他。”
虞知鸿想了好一会,才想起那封被顾铎误读的战书来,愈发哭笑不得:“你误会了……罢了,战事已了,你好好去玩,这些事交给我罢。我答应过,要带你出去玩,想出去么?”
顾铎想起十七说的那处山坡,毫不犹豫地点头。虞知鸿道:“快用膳了,我知道一家酒馆……放心,我不喝。”
顾铎大方道:“你可以买回来喝。不是不让你喝酒,是你在军营外边喝晕了,不好往回抬。”
虞知鸿:“……”
虞知鸿说的酒馆不大,开在小巷子深处,来吃饭的人却不少,看样子很受欢迎。
他发现这家店时,顾铎已经有孕,原来想等顾铎生完孩子,带他来试一试。可惜没能有这个机会。
如今再来,也不知道是成全自己的念想,还是带人出来玩了。
酒馆的老板还认识虞知鸿,见他就说:“客观总算是来啦,您那坛好酒,我可藏了三年没动!”
虞知鸿说:“多谢,拿来吧。”
顾铎丝毫不客气地点了一桌菜,吃得很是畅快。
等老板拿酒来,虞知鸿给他倒上:“我征战这些年,第一次随军当闲人,辛苦你了。”
“你很闲么?”顾铎把酒碗拿到鼻子边上闻,“这酒好香!那回去的时候,你辛苦、让我闲一点好了。”
虞知鸿应道:“好,只是回京禀报,须得说成是你管事。”
顾铎立感头疼:“还要禀报?报给那个话很多的皇帝么?……我不想去,你为什么不去?”
虞知鸿说:“你就当我也不想吧。”
“啊。”顾铎遂改口,“那好吧,我去。做人不能太磨叽,连亲儿子都嫌弃他。”
“……”虞知鸿见他的酒碗空了,又倒上,“这话不可在他面前说。到时要说什么,我回去的路上教你。”
顾铎点点头,十分懂事地说:“我知道,我只在背后说人坏话。”
说完,他忽然觉得应该对虞知鸿好一点,毕竟大家是能坐在一起说别人坏话的关系了,于是给虞知鸿倒上酒,很够义气地道:“你要是实在想喝,我扛你回去也行。怎么样,是不是很感动?”
虞知鸿:“……谢谢,但不必了。”
“随便。”顾铎毫不客气地将酒碗据为己有,改为给他夹菜,“虞知鸿,你好像有一点可爱。你看,你爹你哥哥还有你,三个人里只有你话不多,我听着不烦。”
虞知鸿:“……”
贤王殿下被这句“可爱”夸得不自在,硬岔开话题,讲起来班师回朝的一应准备。顾铎不知不觉喝下去大半坛子的酒,脑子本来就不如平时清爽,听得苦起脸:“这也太麻烦了。”
虞知鸿说:“战争乃国家大事。”
顾铎抱怨说:“比喜欢人还麻烦!”
虞知鸿:“……”
新的话题让人更不自在了。
尽管没挑明,顾铎战前已说过“梦见你亲我”这样的话。他许是懵懵懂懂,贤王殿下却知风月、懂情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对于此,虞知鸿并不打算回应。
他心里有个人,尽管只剩下了念想,他也想存着这份念想独活。他身边没那个放人的位置,谁来都是多余。
尤其是“陆小七”——和他心里的念想太像,在两人相处时,虞知鸿甚至须得时时叩问本心:你面对的是谁?你在和谁说话?你又在思念什么?
人家也是好端端的一个人,凭什么要用余生成全他?
而且“陆小七”活生生地是个糊涂蛋,连夸奖和贬损都分不清楚,真的知道什么是情和爱么?
此人这一生记忆寥寥,鲜少被谁善待过,保不齐就听信了大家的玩笑话,胡思乱想起来。趁他没弄明白自己心意,就贸然答应什么,与趁人之危无异。
这事早晚要有个了断,择日不如撞日。虞知鸿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问道:“你,有喜欢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