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站在陆府门前,俊秀清朗的少年,却让陆靳翀有片刻愣神。
齐玥比他小一岁,如今还未戴发冠,一半青丝被水蓝色发带束着,另一半垂在身后,加上那身清冷淡然的气质,竟与记忆中的全然不同。
陆靳翀努力的回忆着,曾经齐玥的模样却十分模糊,甚至他已经不记得齐玥是从什么时候,身体逐渐病瘦下去的,因为他从不在意。
等人生走到尽头,他才发觉齐玥从不曾亏欠过他,不曾背叛过他,反而是自己一直误会他,迁怒他。
陆靳翀想了这许多,人也已经来到齐玥面前,怕他误会还努力扯出一抹善意的笑容,“你找我有事。”
齐玥盯着他僵硬狰狞的表情,仿佛下一刻就会扑上来咬人似的,不自觉的后退一步,抿了抿唇,“是齐某唐突,少将军若不得空,今日便罢了。”
陆靳翀察觉齐玥态度疏远,笑容僵在脸上,好一会才开口,“无妨,进去坐会吧。”
等把人请到偏厅,两人之间的气氛仍旧有些尴尬。
陆靳翀这时也反应过来,刚才是自己把人吓着了,现在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用双目直勾勾的盯着人瞧,贪婪看着眼前活生生的人。
齐玥虽过分白皙人也纤瘦,不过脸颊泛着桃粉,不像有疾的样子,陆靳翀想这次定要把人好好养着。
只是他却不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模样,看在齐玥眼里简直是匹饥饿的野狼,盯着就要到嘴的肥肉。
齐玥握着茶盏的手用力到微微酸麻,才忍住想要逃跑的冲动。
陆靳翀也看出他的坐立难安,心里突然哭笑不得,明明在牢里齐玥都敢摸他的脸,怎如今胆子反而小了,倒像只容易受惊的兔子。
最后还是陆靳翀先开口打破沉默,“你来找我,是有话要说?”
前世他刚收到圣旨正心情郁闷,听齐玥找他,见也没见就将人打发了,还真不知道他因何事来的。
齐玥嘴唇张了张却犹豫了,在来这里之前,他已经把要说的话都准备好了。
他想说自己只需一个偏院,自己不会打乱他的立场,更加不会成为他的绊脚石,还想用吊坠换个安稳日子,想告诉他,这场婚姻只是一个名头罢了,让他不必过于介怀。
可是现在,他看陆靳翀满身煞气,放下茶盏出口却是另一番话,“昨天少将军说的我都听进去了,所以您大可放心,我不会碍你的眼,也不会触犯你的禁忌。”
齐玥指的正是昨日,陆靳翀不许他把玄学道书带进陆府的话。
这回轮到陆靳翀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了。
现在想来,齐玥在牢中说的话不假,早在下狱之前他已收到北原十几部落结盟,准备进攻大庆的消息,只是还未上奏新帝就先发难了。
陆家平白蒙冤,北疆将士会如何作想,镇北军没了元帅,如何稳住军心抵御外敌,在他死后大庆会是如何一副光景,可想而知。
加上自己重生一遭,不正是玄而又玄之事,虽然他依旧不信命,依旧想要自己掌控命运,但也不会责难齐玥。
不过昨天他才说了那样的话,现在该如何改口才不显得突兀,陆靳翀有些犯难,未想好说辞陆玖倒先跑进来了。
“少爷,好些大人送了贺礼过来,夫人叫您过去一趟。”
齐玥是从偏院后门进来的,估计他来的消息还未传到陆夫人耳中,此时听陆府正忙,他也识趣的起身告辞。
“今日多有打扰,既然少将军有事处理,齐某先回去了。”
看他要走陆靳翀下意识的起身握住他,两人双手触碰的一瞬,皆好似触电一般,吓得双双松开。
齐玥不明所以的看他,脸上却抑制不住升腾起一股热气,就连耳朵都微微泛红。
这样的齐玥也是陆靳翀不曾见过的,倒是有些稀奇,脸上却正经道,“抱歉,刚才不小心。”
听到他是无意之举,齐玥心里竟然有些失落,“无碍。”
“我让人送你回去。”陆靳翀试探的问。
齐玥摇了摇头,心脏却莫名跳得厉害,“不用了,马车就在路口等我。”
想到齐玥如今似乎很怕他,陆靳翀没有勉强,声音尽量放柔的说道,“那你回去路上小心,有什么事尽管来将军府寻我。”
齐玥以为他在客套,不过连日忐忑的心情倒是好了不少,便点头应下了。
如今将军府大门肯定热闹着,陆靳翀送他从后门离开,看着齐玥消失的地方出神片刻。
“少爷,这齐大公子长得真俊俏,若换成女子铁定是大美人一个,真是可惜了。”陆玖站在旁边,忍不住叹道。
陆玖实在觉得惋惜,不经意就把实话说出口了,完了才觉不妥,有些惶恐的捂住嘴。
少爷今日似乎不太正常,自己这么说不会惹他不生气吧。
“美人吗?”陆靳翀倒是意外平静。
其实刚才他拉着齐玥,是想问他关于坠子的事情,不过一下子又忘了,难怪都说色令智昏,他就拉个手而已。
陆玖小心观察陆靳翀的脸色,还好少爷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又壮着胆子说,“少爷刚才若是想留齐公子,我也能帮您回了夫人的。”
虽然他不知少爷怎么想的,却能看出他对齐大公子没有那么排斥。
“罢了。”陆靳翀摇了摇头,反正圣旨都下来了,齐玥总归跑不了,有些事情还是等以后慢慢说不迟。
陆靳翀确实不急,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冷静一下,把前世发生的事情梳理一遍。
既然老天都给他重来的机会,那这一次定然不能重蹈覆辙,更不能让陆家再陷入危机。
还有齐玥,他对这个未过门的男妻知之甚少,如今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将军府向来不收受礼品,不过今日皇上赐婚,不管有心拉拢还是做做样子,大多京官都准备了贺礼送来。
前世他不顾娘亲劝阻,把贺礼全给退了,第二天就被人暗指对圣上赐婚不满,陆靳翀对着满桌红色礼盒揉了揉额。
“成婚是人生大事,要不收下吧。”元宛找来儿子,就是想让他别冲动退礼。
陆靳翀这回点了点头,“让管家仔细清点,写个册子出来。”
元宛见他答应得这么干脆,一双眼眸露出惊讶,随即笑了,“放心吧,娘亲自盯着不会有纰漏的。”
陆靳翀也笑了,是啊,他娘可是官家出身,对这些繁文缛节之事最是清楚。
有了娘亲打点,陆靳翀也放手不管回了书房,数个时辰之后,又把一封信函交给亲卫,命人前往北疆一趟。
陆家世代镇守北关,抵御北原匈奴入侵,少不了培养一批能打探消息的人手,这些人也多用来监视北原各族部落。
他十三岁便随父亲去北关,几年下来手里也有几个得用的。虽私卫不能离开北疆是陆家一直恪守的原则,但现在,陆靳翀才不管那些。
长姐说得对,有六皇子在的一天,谁继位都容不下陆家。哪怕他一心一意扶持长皇子,令其做上储君,到头来依旧落得乱箭射死的下场。
他现在不仅要防边境外敌,还得清楚京都明里暗里的党羽势力,才不至于太过被动。
陆靳翀的信函还没送出将军府,就先到了陆洪烽的案头,陆将军看到儿子竟想调几个私卫入京,眉头不禁皱紧起来。
“靳翀这是想干什么?让那些人进京可是违背祖训的事情。”陆洪烽捏着信函,对榻上正翻看礼单的夫人问。
虽他腿脚受了重伤,可身上大元帅的威严却丝毫未减,此时锋利的双眼中满是不赞同与疑惑。
元宛听完再次对儿子感到惊讶,但看了一眼手上的礼单,又轻轻叹了口气,“相公,你想想槐儿如今的处境,他这么做恐怕也是不得已。”
大皇子与三皇子都已封王,皇上却迟迟不立太子,引得两方党羽明争暗斗。陆家掌管镇北军帅印,本不该牵扯其中,哪怕要选也是依照祖训,先立嫡后立长,便是皇后娘娘的长皇子。
可他们大女儿嫁进宫中,生下六皇子,将与他们结亲的永安伯,又跟三皇子有些干系,自从那日听到赐婚消息,她便一直心神不宁。
还有大高玄殿卜算的卦言,一个不好就会把陆家推进万丈深渊。
陆洪烽自然也知晓这些,“夫人你要知道武将手握兵权看似风光,君臣界线却更为敏感,一旦皇上生疑再难收腹。”
这些人若是被圣上察觉,他会如何作想。
元宛愣了愣,突然话锋一转叹息说道,“太医说你这腿无法复原了,儿子迟早要独当一面,这次就当是考验他,倘若哪里出了纰漏还有你替他盯着。”
事关祖训陆洪烽心里挣扎得厉害,但仔细考量夫人的话,却也不无道理,最后权衡利弊,终是妥协了。
“罢了罢了,大不了百年之后,我亲自向列祖列宗赔罪。”
元宛见他松口,脸上才高兴了些,“这还差不多,如果有那一日,我定陪你去。”
难得儿子开窍,不再是那个榆木疙瘩,身为母亲自然要帮他一把。
别看陆洪烽在外威风八面,实则惧内得很,他是真拿自己夫人没办法,只无奈的摇了摇头,“莫要胡言。”
但既已决定陆洪烽也不是纠结摇摆的人,将信件重新覆上蜡印,才把陆靳翀的亲卫叫进来。
“这信函你照少将军的意思送去牧风城,不许走漏消息。”
“是。”陈易恭敬的接过,将信函小心收好,身影很快消失在房中。
他虽是少将军的亲卫,可私下前往北疆如果没有陆将军同意,也是走不了的。
陆靳翀自然不会天真的以为,这件事能瞒过父亲,说词他都已经打好腹稿。可一直等到入夜准备就寝,都没人来传他去正院,也没见陈易回来,让他都忍不住感到惊讶。
难道父亲其实没他想的那样迂腐,作茧自封的人一直都是他自己吗?陆靳翀躺在床上,用一只手臂遮挡住眼睛,哧哧的自嘲笑了起来。
——
陆洪烽因伤才回京修养,皇上免他早朝,但陆靳翀却不能偷懒,已在京都休整数日,这天天还未亮他便换上朝服出门。
如今正是深秋,刚跨步踏入宫门,看着秋色下的巍峨宫殿,陆靳翀忍不住驻足环顾,眼前的画面渐渐与前世重叠。
三皇子弑君夺位,庆康帝驾崩,新帝登基,这一系列的变故正是发生在秋季,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官员被抄,被斩,血迹染红了午门,也是发生在秋季。
只是据他所知,那些被斩首的官员里头,除了有三皇子的党羽,其中也不乏中立大臣,却不知新帝为何赶尽杀绝。
“靳翀,站在这里想什么呢?”
陆靳翀正想得出神,肩膀突然袭来一阵寒意,凭借着战场多年的警惕,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将人制服住了,“什么人?”
“哎哎你干什么,看清楚,我是钟贺,赶紧放手。”赵钟贺狼狈的半跪在地,一只胳膊还被反擒着,疼得不停叫唤。
陆靳翀认出来人后,手上的力道不减反增,眼里迸射出的寒光简直要把人碎尸万段,但周围戒备的禁军侍卫,却又将他拉回现实。
深吸几口气后,陆靳翀眼中的杀意渐渐收敛,松手戏谑道,“钟贺兄的功夫怎不见长啊。”
此时的赵钟贺,只是御林军里一个五品千户,无论官职还是地位都远不如陆靳翀,哪怕在手下面前失了脸,也只能装作不在意。
“自然跟你这将军比不了,靳翀就别挖苦我了。”赵钟贺求饶的说道。
陆靳翀却捕捉到他话语中隐藏的一丝妒恨,从前他将赵钟贺视为知己,不曾有过半点怀疑,但如今来看,对方的敌意竟是早就有的。
那设计将他放出御史台,又带人前来围剿到底是新帝的意思,还是赵钟贺担心地位受到威胁,擅作主张。
可惜他在京中待的时间太短,后来下狱更是切断所有消息,许多事情都知之不详。
赵钟贺站在原地,看着远去的陆靳翀那身紫色官袍,握住腰间配刀的手缓缓收紧。只有四品以上的官员才可站在金銮殿上朝,他如今不过掌管千名禁军侍卫,根本没有资格。
“头儿,没事吧。”几个侍卫见赵钟贺脸色不佳,小声询问道。
如今正直上朝的时候,宫门这里不少大臣经过,他们可不好一直堵在这里。
赵钟贺收回目光,眸中闪过一抹阴鸷,“走吧。”
——
金銮大殿内大皇子雍王与三皇子瑞王都在,陆靳翀刚到,这两位的目光便都齐齐向他扫来。
皇室子孙气度都不凡,但比起五官深邃的三皇子,大皇子的长相要温润许多,加上时刻擒着一抹润笑,更是平添几分亲和宽厚。
可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大度的人,却在上位之后使出铁血手腕,将整个京都血洗一遍。
“你来了。”雍王见陆靳翀走来,微微侧身对他笑道,语气自然,就好像他们还在尚书房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