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败了,败得十分彻底,众叛亲离,成了一块被扔进泔水桶的臭肉。
便如同宋国忠做的那个噩梦一样,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背叛了他,主动向枢机营交出了他贪墨军饷的证据。他这个举动成了宋家覆灭的讯号,从宋国忠锒铛入狱的第二天晚上,主动前往枢机营的前东海卫军兵就没断过,与杜成被抓捕的时候形成鲜明对比。
也都不是傻子。之前杜成虽然出事儿了,但宋国忠还在关系还在,大家就觉得还有翻盘的机会。
没见前月鹭岛知县冯德志都要被秋后处斩了,最后还不是找到了旧儒派出来替他翻案?宋国忠能在东海做郡尉那么多年,在朝中不可能没有人脉经营。
可还没等他们高兴个几天,冯德志的案子就又被逆转。冯德志的小妾忽然站出来指认旧主,还拿出了最关键的证据,将冯德志一家打包送去了法场。
冯德志被行刑的第三天,有人看到于明走进了东海卫枢机营。等他再出来的时候,老老实实跟在姓崔的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检了宋家庄。
他的这一行径在宋家旧部中引发了强烈的声讨。
“啧啧,于明也太不是东西了,背弃旧主,跟冯德志那个小妾有什么区别?!”
“可不,就他娘的婊1子无情!老督尉以前多抬举他,他就这么报恩?”
话虽然这样说,可冯德志的小妾是冯家亲族里唯一一个成功脱身的,大理寺象征性地罚了她点银钱,还返还了她的卖身契,简直就是低价赎身!
有人心中感慨,有人默默算计,还有人……直接付之行动。
当婊1子怎么了,只要能活命,道义算什么呢?
以前宋国忠虽然拉拔了他们,可他们也替他干了不少“脏活累活”啊!现在宋家是彻底没救了,不如主动招认还能求得宽恕,等去晚了都被别人抢先,那跟着一起倒霉的不就是自己了!?
有了想法的人不少,很快便引发连锁式崩塌。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哪怕是有心人想要替宋国忠经营,也没办法违逆兵败如山倒的颓势,只能任由他烂死在坑底。
至此,宋国忠在东海经营多年的关系网彻底崩塌,东海卫的风气为之一清。借着收复三岛的机会,崔慎重新布防东海线,划定各个卫所防守区域,明确责任严整军纪,配发新的制式火器,把东海卫戍军牢牢握进了手中。
是以文丽娘姐弟俩一走下开往东海的客船,立刻就被青州港码头的防卫震慑。青州港码头竟然有佩戴火器的军兵在巡查,逐个核对往来人员的文牒,冯德志家都没有这么大的阵势!
见此情景,文丽娘立时有些忐忑。
她现在的身份有点尴尬,虽然大理寺只罚了她些银钱,但却在她的文牒上记录了牵扯的罪责,真论起来她也不算是个清白的人。
但来都来了,怎么都要试试,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就找船离开,他们姐弟俩现在也没那么银钱。
“没事的,阿姊。”
文琼看出了姐姐的担忧,出声安慰她。
“我看那些军爷只是查验,并不会无缘无故的抓人。何况咱们已经缴交了罚钱,阿姊现在是自由身。听说东海卫的饷粮发放的及时还不克扣,我去投军,饷钱足够养活阿姊的。”
话虽然这样说,但文丽娘还是宽心不起来。
她家境贫困,早早便承担起家中的生计,当年也是为了给爹娘治病才卖身进冯家的,一开始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即便后来委身成为冯德志的小妾,她也过得胆战心惊,总觉得靠别人没有靠自己来的踏实。
阿弟将来总是要成家立业的,总不可能一直养着她这个阿姊。等将来弟妹进门了,若是她在东海找不到可以糊口的营生,岂不是要给阿弟添负担?
“阿姊你看,那边有好多人哩。”
文琼不知道该怎么让姐姐宽心,只好想办法转移她的注意力。
青州港码头来往的船只格外多,客船都聚集在南侧的三个码头。从船上下来的人大都背着大包小裹,行色匆匆,通过了码头卫兵的检查后就直奔岸上的一排亭子,很快便排起了长队。
文琼跟周围的人打探了一下,这才知道那是工坊招工的地方。
最近东海新起了不少工坊,引得不少人过来寻找机会。工坊的东家索性就租了码头的亭子现场招工,谈妥了就直接带去工坊,也省得无头苍蝇一样地乱走。
听说东海第一家制药场正在招工,每天两班上工,提供两顿免费的餐饭,但上工的人要住宿在场中,下了工就回宿房,只有休沐日才能出门。
宿房是十人一间的大铺,中间用木板打了半格挡,上面只垫了普通的草垫。被褥行李什么的需要自己带,也可以去场里的杂货铺添置,但要自己付账。厕所和澡堂都在外面,澡堂买热水是要花钱的,也只有最简陋的淋浴,可对于这个时代的大雍人来说,已经是很不错的条件了。
“每季都有考核,做得好年底会得到额外的奖励。要是能当上技工,那就有专门的宿房,单独一间屋子归你使用,比场工住的通铺大一些,再不用听别人打嗝放屁。”
“场里还有化物师,就是研究怎么造药的那些人,人家住的可是独门独户的宿房,也不用大热天去跟人挤澡堂子,人家那小房里什么都有!也不用看着眼馋,那都是墨宗大学院出来的高材生,咱跟人比不了,但咱也有安身立命的机会。听说场里会定期组织放工学堂,考试合格会有加分,活干的好了可以加分,等年底统一计算调整级别,可以一直升到技师和片区管事!干到一定年限场里还会给盖房子,要是谁家能有个争气人干上去了,全家人的住处就不愁了,工钱也会比普工多了不少。”
说话的小子挺胸抬头,神采飞扬,俨然自己已经成了那能分房子的片区管事。
他虽然说的神气,但眼睛却只敢盯着面前的后生,半点不敢往他身后的小娘子那里瞟。
人家梳着妇人髻哩!已经嫁了人的,可不好多冒犯。
唉,为啥好看的小娘子都这么着急就嫁了呢……
文琼回来,把招工的事跟阿姊说了一遍,听得文丽娘立刻来了精神。
“我可以去应工!”
她小声说道。
“我能吃苦,会干活,那边管吃管住,正好省了赁房子的钱了。”
听她这样说,文琼有点犹豫。
他家现在就剩他们姐弟俩了,之前阿姊在冯家糟的罪他可都还记在心里呢,实在不愿意阿姊再孤身一人去外面受苦。
被救出私牢以后,文琼才知道冯子安拿自己威胁阿姊做了什么,后怕得好几天都闭不上眼。
他一闭眼,就会梦到阿姐偷钥匙被发现,冯德志以为她是细作,砍断了她的手脚逼她招供。可怜阿姐耐不住折磨,勉强认下了罪名,然后被那些贼人乱刀砍死。
每每想到那个场景,文琼就睚眦欲裂。
若没有东海卫戍军戳破了冯德志的阴谋,就算自己能成功逃脱,找到的也不过就是阿姊的尸体,多半还要被姓冯的狗贼追杀,亡命天涯!
是东海卫和崔督卫救了他们姐弟,所以他才要劝阿姐站出来指证冯德志。文琼看得很清楚,冯家要是不能彻底打死,将来死的就是他们两姐弟,冯家人不会放过他们的!
文丽娘不知阿弟的心思,还在细声细气给他算账。
“你是要投军的,军中管吃喝,但也要随队驻防,左右都是我一人过活的。”
“咱们若是先赁个住处再找活计,一时半刻能不能找到不说,人生地不熟的也不安稳,不如直接去到场里做工,大家日常都在一处,还有个陪伴。”
“而且刚才那人不也说了,场子里是不许随便进出的,休沐日才可以出去逛逛,这不比住在外面安全?干点活算什么,阿姐我活计从小做到大,原本就不是什么富贵人,干活赚钱才能让我心里踏实。”
她都这样说了,文琼也不好再阻拦。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阿姊去场里做工也不失为一个合适的选择,毕竟住在场里总比住在外面安全。
阿姊在冯家遭了罪,也是需要平复一段时间的,能有点营生做也挺好。
这样想着,姐弟俩就去了东海制药场的亭子报名。
码头的军兵果然没有为难他们,查验盘问之后就放他们通过,并没有对文丽娘获罪之事表现出任何异样,这让她微微放了心。
经过冯家那些事,文丽娘一直有种死里逃生的不真实感,这种感觉让她恍惚了很长一段时间,总觉得自己是在做一场梦,梦醒了就会看到冯德志那张狰狞的老脸。
可当她坐到招工人的面前,之前那种不真实瞬间消散,她忽然感觉无比的踏实。
虽然还是胆怯,但她鼓起勇气回答了对方所有的问题,然后她拿到了一份文契。与多年以前的那张卖身契不同,这张薄薄的纸张上没有写什么“生死全随主家”之类的话,而是清楚地标注她上工可以拿到的报酬。
文丽娘问周围的人仔细看过这契纸上的意思,然后便按下自己的手印。从这一刻开始,她就是东海制药场的一名普通场工,只要她足够勤快,她就可以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
恍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