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玛丽离开了谢彼得在都德的房子。
她只带走了自己的行李和私人物品,谢彼得买给她都原物奉还。临上人力车的时候,谢彼得从窗子里探出头,大声嘲笑她坚持不了两天就得像狗一样爬回来。
王玛丽抬起头。
没有华丽洋装的遮掩,这个与自己订婚的男人胸膛是如此的单薄孱弱,透着不健康的苍白。他的表情刻薄恶毒,原来谢彼并不像他自己标榜的那样清高,在白花花的□□中他像条贪婪的犲狗,丑陋不堪。
一想到当时的场面,王玛丽的胃部就一阵翻涌。
其实她也不知道应该去哪儿,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再留在谢彼得的房子。她虽然只是个小布商的女儿,但她也无法容忍自己的未婚夫这样糟践她的尊严,她会成为都德城的大笑话!
“小姐,可是想好了要去哪里?”
车夫问她。
“去码头吧。”
她下意识地答道。
她要回海西洲,回马拉维拉港,就算父亲会责骂她她也认了,她不能留在都德城!
可真到了都德港,王玛丽又傻眼了。
都德港最多的客船都是去往海倭国的,王玛丽对这个名字充满厌恶,一听就觉得反胃。
她不想去海倭国,就只能选择去仙匀或者青州,都德没有去往海西洲的客轮,王玛丽需要从这两个地方换乘。
“那就……”
她犹豫了一下。
“请给我去青州的船票。”
她忽然想起那日,谢彼得的朋友高先生前来拜访,临走的时候听说她祖籍东海郡,便劝她有空去东海看看。
王玛丽去过青州,那时青州刚刚遭受海寇破城不久,记忆中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街上的行人也都面容憔悴,脚步匆匆。
后来听说东海卫打了胜仗,现在那边应该会安稳下来了吧。
王玛丽盘算了一下。
青州位于远海贸易的航线点伤,去往海西洲的船几乎都会路过青州。要是她选在仙匀城换船,那等于要折回一段船票,不如直接去青州划算。
离开了谢彼得,王玛丽身上的可用的银钱并不多,她必须要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等到了青州港,王玛丽又接到了一个噩耗。
因为海西洲局势紧张,从青州前往托特亚姆或者特伦丹的航路消减了船次,最近一班要在一个月以后。
王玛丽一个年轻小姐,是不可能搭乘货轮回海西洲的,只能暂时在青州安顿下来,等着一个月以后的客船。这样一来,她手里的钱越发捉襟见肘。回海西洲的船票不便宜,路上还要支付食物和淡水的费用,再加上等船这段时间的花销,林林总总算下来她的钱不够。
“钱不够用,你可以先找份工啊。”
带她租房子的中人笑着说道。
“好多来东海的人都是这样的,一边干活一边养活自己,咱们青州现在机会多得是,只要你肯吃苦。”
王玛丽一开始还不明白,以为中人是想诓她去做什么不好的活计。直到中人把她领到府衙门口的告示板前,那里张贴着不少用工的告示,也有场主遣人在告示板下摆摊,现场考核。
最近东海郡接连建起了几家大工坊,人潮回流,引得一些外郡的商人也都起了关注。
工业这东西,规模集聚效应很重要。听说东海郡在建造大型制药工坊,有关密封和玻璃化工方面的工坊也紧随而至,大有要借东海制药场东风的意思。
工业的繁荣带动了其他行业的发展,场工们兜里有了钱,也更有改善生活的意愿,商业街又重新恢复了生机。
王玛丽最终应聘了一家小报馆的翻译兼杂工,每周花费一天的时间翻译海外报纸上的趣闻,其余跟随报社里的老员工出去寻找素材。
薪水虽然不多,但日子却过得格外踏实,也看到了更多的本地风貌。
她发现,这里的女孩子,果然是要比别的地方更鲜活一些。
之前跟谢彼得走马观花地游览青州,她就隐约有了这样的感觉。现在实实在在走在这群人中间,这种感觉更是无比真实,极富冲击。
在海西洲,只有纺织场里才能看到女人的身影,因为女工比男工便宜,而且更灵巧。海西洲仁慈的场主往往会提供午饭,女工只要给一颗土豆就足够,男工则要三颗,所以场主们更喜欢招收女人和小孩。
可在东海郡,一切都不一样。
王玛丽去过阳坡,知道那里有一家兵工厂,专门生产火器。
那里也有很多女人,听说有两个场区还是女人在管理,那是两位已经出嫁的妇人,每天早早就赶到工场,要到很晚才回离开。
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王玛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妇人?已经出嫁?那她们为什么还要出来工作?是夫家养不起他们么?
“当然不是。”
带她的老员工笑着摇头。
“人家可是冉家的太太,冉家以前是东海首富,怎么可能差钱?!”
“也就是装装样子吧,拿出个姿态表示一下帮衬,场坊里能干的人多的是,等稳当了就可以回去做阔太太了。”
“呸,什么装装样子。”
吴二婶子把一碟卤肉扔到桌上,伸手拧了一下老员工的耳朵。
“吃饭都堵不住你满嘴喷粪,你哪只眼看到大夫人和二夫人是装样子,说人嘴也不怕丧良心!”
“三姑!”
老员工被拧的龇牙咧嘴,但又不敢反抗,只好讪笑着给自己找辙。
“那谁能天天吃香喝辣还想着出门奔波?这抛家舍业的,要不是没办法,谁家富太太干这活啊?”
“啥活?”
吴二婶子瞪了侄子一眼。
“别的我不知道,人家干的活计你肯定干不来!”
“要都像你说的那样,富太太回家喝茶享福就行了,人家当初干啥还要那么辛苦地念学堂?等着嫁人不就得了?”
“一个女人管理这么大一家场坊,起早贪黑,你当是在做样子?你做个样子给老娘看看?”
老员工不说话了,不过看他的表情,他还是不大相信冉家真会把娶进门的媳妇放出来进工坊。
吴二婶子转头看向王玛丽。
“你别听他瞎叨叨,有些人的脑子是填浆糊的,事都摆在眼前也不想信,就抱着自己那点老想法当宝贝。”
“你小姑娘家家,可别学他这眼盲心盲,不然他也不会只在个小破报纸混日子。”
正说着,工坊到了午休时间,一大群场工呼啦啦地走出大门,潮水一样涌入老街,小食间一下子爆满,不得不开启拼桌模式。
与王玛丽他们拼桌的是三个年轻的姑娘,都穿着样式统一的棉布衣服,看样子是附近工坊的女工。
“贰号实验房说要改成分,结果等了半天没消息,让我先出来吃饭。”
“检测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呀,最近城里上了新戏,我还想休息的时候去看呢,要是出不来就去不了啦。”
“这个月我有安全奖励,我看中的那件袍裙终于能买下啦……”
说的都是些日常小事,期间也夹杂着自己的工作。
和海西洲女工的隐忍和麻木不同,这里的女工好像更有生机,也勇于表达自己的想法。
“要是检测合格,那下一季度我要申请当实验长。我好歹也是正经化物科毕业,马东泰还不如我呢,凭啥他就能当?”
唔,还能和男人竞争官职么?
王玛丽听得稀奇。
不过想想也没什么,冉家的妇人都能管理场坊了,普通女子做个实验长想必也不算稀奇,不过大雍竟然有姑娘家愿意读化物科……
王玛丽自己也是读过书的,她读的是女子学院。
在海西洲,这类学校又叫“新娘学校”,里面教授的都是文学艺术等陶冶情操的课程,很少涉及到理化生工。
当初在应聘的时候,王玛丽也看到不少工坊招收化物科的生员,男女不限。不过那时候她没太当回事,因为海西洲学习化物的女性凤毛麟角,一海之隔的大雍朝怎么可能招得到?
没想到,她还是狭隘了。大雍不但有女性读艰深危险的化物科,听说冉家的两位夫人也是这科毕业的,她们现在或作为管理者或作为操作者,活跃在东海郡的场坊中。
“这就叫人尽其用。”
吴二婶子一锤定音。
“学了那么久,一肚子的学问,要是都用不出来,那不就是浪费材料吗?不如一开始就不学。”
“既然学了那就用呗,管是男是女。猫逮耗子的时候谁看是公是母,母猫抓多了也给鱼吃!”
话糙理不糙,吴二婶的一番话振聋发聩,彻底惊醒了王玛丽。
真正有本领的人,他(她)是不会在意出身或是性别,不在意外界的非议和不礼貌,因为他(她)本身足够强大,不可替代,非议和不礼貌只会被当成笑话,被绝对的实力所碾压。
只有那些内心孱弱的人,如谢彼得,他们需要逢迎奉承,需要在别人的目光中塑造自己的模样。内心全无力量,无法凭借实力排除非议,所以才会格外敏感,稍有冒犯就会暴躁发狂。
是他,自己给自己制造了弱点。
他格外在意出身,为身为姨太太的儿子而深感自卑,所以才更不能容忍别人提起一个字,听到就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可如果谢彼得不把出身当成心病,而是坦然面对,如果他能像谢航一样出色,那“姨太太之子”这种话就只会变成一个笑话。
行动永远比言语有力量。
尊重是靠着实力拼来的,无能的暴怒和敏感只会让别人越发轻视和厌烦,毫无意义。
是的,这样的人毫无意义,偏偏他还是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夫。
王玛丽摇了摇头。
她给父亲和大哥寄了一封信,详细说明了一下和谢彼得的事,然后又花银钱在东海郡和中都郡的报纸上刊登了一条声明。
——从即日起,王春岚小姐与谢先生解除婚约,从此嫁娶自由,各不相干。
是的。
在“王玛丽”之前,她有个很好听的雍朝名字。
王春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