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八的晚上,赵二喜有些睡不着,一直在大通铺上烙饼。
不过今天没人骂他,因为烙饼的不只他一个,炕上的另外几个同伴也都睡不着,以往充斥着各种呼噜声磨牙声梦话声的兵房,今天倒是安静得出奇。
没人说话,因为大家都是心事重重。
他们都是在龟背屿一役中负伤的兵丁,因为不适宜再作战,所以伤好以后都要退伍归家,自谋生路。
按照大雍的兵制规定,他们每人都能拿到一份抚恤金。只是打从灵帝时代开始,兵部批付的军资就在逐年递减。少就不说了,连军饷都不能足额下发,更别说伤兵的抚恤金,很多人都已经解甲归田多年,钱还是没拿到手。
若要是在别处,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勤快点多干活,总能找到一碗饭吃。可东海郡的兵丁却不一样,他们中的很多人都驻守在海防一线,常年和穷凶极恶的海寇缠斗,负伤致残是很常见的事,这笔抚恤金就是他们活下去的倚仗。
“这回……应该能下的快些了吧……”
房间中,也不知道是谁打破了沉默。
“咱们这次收复了黑熊礁和龟背屿,给大雍的海卫长了脸,崔指挥使和陈督尉不都升官了么?朝廷应该也会奖励咱们……”
他这样说,房间里却没人接茬。
大家心里都清楚,仗打赢了主官肯定要晋升,但是他们这群小兵就不好说了。倒不是不相信陈平和崔慎的人品,他们肯定会尽力为下属争取,可他们这些人太渺小了,小到连个校官都不是,在兵部的战报上,他们只是一个数字而已。
“没事,兵部不行,不还有咱们东海郡嘛。”
又有人出声宽慰大家。
“我看咱们这任的郡守还不错,他应该不会拖延咱们的抚金。”
这话倒是没错,现在的钱郡守风评很好,大家都说他看样子比之前那个不着调的前任强。可伤兵的抚金大头来自兵部拨款,郡守府能补贴的数额并不多,光靠钱郡守的良心还是有些吃力。
“说来也是奇怪,咱们都离开医堂这么久了,卫所竟然还没让咱们回家……难不成是想留咱们?”
此话一出,马上引来众人的嘲笑。
“留咱们?留咱们干啥?吃白饭吗?”
“哈哈,你觉得咱们东海卫有多少余粮能供养闲人,我看多半是上面还没核对完名单,这才暂时没撵人走。”
“可不是,吴老三你一条胳膊都没了?留你干啥啊?”
话虽然说的轻松,可众人的心中其实十分沉重。
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老兵,出了有把子力气外并没有什么能吃饭的技能,在卫所多住一日,就能维持一日的温饱。
可大家都清楚,卫所不可能永远养着他们,说不定什么时候一纸告令,他们就都得卷着铺盖回家。
兵房内又陷入了沉寂,没人睡得着,但又没人想说话。
就这样翻腾了一整晚,第二天一早,正当众人打起精神洗漱整理的时候,从茂头卫所忽然传来一个消息。
“啥?要安排咱们去做工?!”
赵二喜惊愕地嘴巴都合不上了,一把扯住来传讯的小兵。
“谁告诉你的?让去做啥工?可是挖矿?!”
挖矿是他们能想到的可能的活计。虽然辛苦但胜在收入不错,也不挑人,许多回家的兵丁大都从事这个行当,能够维持生计。
不过这种事一般都是他们回乡以后自己寻找,没想到现在竟然有卫所的安排,倒是稀奇了。
“咱们郡守大人家里不是有矿?”
有人有了个猜测。
“许是郡守大人家缺挖矿的,便让我们过去了?”
别说,还真不排除有这个可能。于是大家又开始担心酬劳。挖矿这活计有苦又累还有危险,可既然是大人家里的矿,找他们这些伤兵过去肯定不能当个好人用,也不知道工钱能有多少。
“不是,不是挖矿!”
来传信的新兵气喘吁吁地说道。
他与这些老兵中的不少人都打过照面,一得到命令就马不停蹄地四处跑,这已经是他传信的第三个兵房了,对老兵们的反应已经见怪不怪。
啧啧,挖矿算什么,还有说要去港口拉纤的呢。不过他现在倒是十分羡慕这群伤兵,没想到这次不但能拿到抚金,还因祸得福拿到了差事,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不是挖矿?”
赵二喜惊讶道。
“那是啥,唉你这小子气虚是咋的,怎么说话老喘气!”
小兵翻了个白眼。
要换做以前他可绝对不敢对这些老兵痞这个态度,今天他是算准了这群人心情大好,这才刚装腔作势拿个骄。
“不是挖矿,是去场里做工,青州兵器局。”
青州兵器局?!
果然,小兵公布消息的瞬间,这一屋子的伤兵都傻眼了。
有人下意识地掏了掏人耳朵,问旁边的同伴。
“我这耳朵在龟背屿伤着了,一边听不大清楚,他说什么来着?”
他同伴看了看他,一脸茫然的表情。
“我是伤的腿,但我感觉我的耳朵大概也被震到了,我怎么听着像是青州兵器局?”
“就是青州兵器局!”
小兵蹦豆一样地跳来跳去,大声喊道。
“陈郡尉和崔督卫帮你们想的去路,郡守大人已经同意了,你们要去冉七郎的工坊做工啦!”
吓?!
种伤兵面面相觑,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冉七郎的工坊?青州兵器局?!这是天上掉馅饼了吗?!
现在整个东海郡,谁不知道冉七郎的工坊是好地方,不是谁都能进得去的,还要考试才能录用,结果他们这群伤兵就可以直接进了?
“真的假的?你要是拿这事消遣老子,看我不收拾你!”
“就是就是,皮痒了是不?”
小兵梗着脖子,酸溜溜。
“谁消遣你们啊?能进兵器局做工还不满足,要不谁跟我换换?”
没人跟他换,因为众人已经吞下了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开始兴奋地庆祝了。
“兵器局!看来真的是兵器局啊!”
“不是兵器局也没啥,只要是冉家的作坊都行!”
“我二舅家的三小子以前就是冉氏织坊的场工,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拿到的活计呢!”
可兴奋之余,众伤兵的心中又开始忐忑。
他们都是大老粗,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冉七郎的作坊招了他们去做什么呢?
万一做不好,会不会被撵出来,那不等于自己砸了饭碗?
一会儿喜,一会儿忧,情绪起起伏伏,昨天失眠一整晚的伤兵们今天继续失眠,一兵房的人都在烙饼。
是以第二天集合的时候,崔慎看到的就是一群萎靡憔悴,眼挂黑圈的兵丁。
他皱眉。
“像什么样子?重整内务!”
于是一群人又呼呼啦啦地回了兵房,洗脸的洗脸,洗头的洗头,没有一个人有怨言。
大家心里明白,崔督卫这是想让他们有个好风貌,让主家也能高看他们一眼。本来身体就有残疾,若是在搭配一脸萎靡不振的模样,谁能相信他们这群人得用?!
也就是几分钟的功夫,伤病们就整理完毕,重新在校场集结。
他们这群人大概一百出头,甭管相貌如何,个个都拿了精神气出来,看着十分有气势。
崔慎点了点头。
“很好。你们是第一批去兵器局做护卫的人,一定不能给东海卫丢人。”
“喏!”
然后便由文书讲解了一下工作的性质和注意事项。
众人这才明白,冉七郎是要他们负责兵器局的安防保卫,防备再有细作渗透破坏,保护好场内的设备和图纸。
这事,他们还真就能干,而且还有信心做好!
“督卫你放心,咱们肯定把青州兵器局守得滴水不漏,一只苍蝇都不带给它放进去的!”
赵二喜大声表态,其他的伤兵也都跟着应和。
“少说大话!”
崔慎面无表情。
“等着候补的人很多,要真干不好被人家退回来,你们也别废话,自己滚吧!”
“喏!”
“从明天开始,你们会被分成十个小队,分区分组进行培训,试工一个月,干好了的留下,干不好走人。”
“喏!”
从陈平到崔慎,规矩是早就定好的,给机会是一定给,但抓不住也怪不了别人,大家都服气。
紧接着,文书又公布了一下青州兵器局给的酬劳和福利,听得一众伤兵眼都直了,满心都是不可思议的惊愕。
啥?每月二十银钱?!还包吃包住包衣裳?!
每年按照干活的好赖调整工钱,干的最好的小队多给10做奖励,连续三年拿到优秀还能分到瓦房?!
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馅饼啊,就算撑死也得吞下!
众兵丁的眼中直冒火光,看向彼此的眼神也充满了战意。
这些伤兵中很多人已经成家,当兵打仗一方面是为了保卫东海,另外也是靠着军饷供养一家子老小。原以为身体伤了往后就要拖累家人,结果现在他们竟然有机会改善家里的生活,怎么可能不兴奋!?
这辈子不可能再遇到比这更好的机会了!青州兵器局直接改变他们的命运,给他们一个挺胸抬头,活的风光的可能。
抓住,必须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