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国忠的焦躁不安是有原因的,他被朝廷的任职令打了个措手不及,海西三位所及他在任时的后勤军需还没来得及平账,现在去查肯定是要露马脚的。
“杜成呢?早上不是给他送信,让他想办法把那些东西处理了么,他怎么还没给回信?”
宋国忠一肚子怒气无处发泄,转头骂站在一旁的女儿。
“这就是你挑的男人!一点小事都干不好,亏得老子这么拉拔他,真他娘的烂泥扶不上墙!”
宋家小姐一声不敢吭,她太知道自家爹爹的脾气了。这时候谁要是敢说话,那就是踩了火药桶,挨顿鞭子都是轻的。
她一个劲儿地使眼色给下人,示意他们去看看自家相公那边的情况。
杜成的确不是个当将官的材料,可除了不敢临阵对敌,爹吩咐他的其他事情他还是能给办得妥妥当当。尤其是涉及到自家身家性命,杜成不敢不上心。
这么久没消息,怕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老爷,小姐!”
宋家的下人从外面急匆匆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叫道。
“茂头卫所那个姓崔的……他……他带着人把姑爷的驻地给围了!”
啊?
听到这话,父女俩齐齐变了脸色。
这可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女婿迟迟没有消息已经让人心焦,结果现在又收到被围的噩耗!那姓崔的就是陈平手下的一条恶狼,心黑手狠不通人气,被他咬住哪还能有个好下场?!
“那东西呢!?”
宋国忠着急地问道。
“杜成把东西处理掉没有?这大半天也该烧的差不多了吧?!”
没了账簿,最多就是个管理不严的责任。东海位处海防前线,常年与海寇、海倭国的探子周旋,火器粮草的大量损耗十分正常,谁也说不清一场仗到底要消耗多少物资,又要发放多少抚恤银钱,账没了宋国忠怎么都好推托。
可要是有账,那只要明眼人用心细查,就总能发现他在其中玩弄的猫腻。吃空饷贪墨抚银以及倒卖军资,随便哪一个拎出来都够他喝一壶,更别说私自与海倭商人往来,那才是真正要命的东西,能直接把他送上法场。
好在,那本暗账已经被他销毁了。
宋国忠按着胸口,心中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出了事,他肯定要先保自己。宋家是他一手撑起来的,谁出事他也不能出事,只要他能脱身,宋家的其他人就有指望。
所以,只能让女婿做这个替罪羊。
他收到消息便让人给杜成传话,要他烧掉在海西三卫指挥所的账本,其实也是在给杜成做扣,造成他毁灭证据的假象。
那些账本都是明账,虽然也能被看出问题,但却不是最致命的,所以宋国忠一直就放在海西三卫的指挥所。杜成要是争气点,把这些明账烧掉,那么陈平就彻底抓不住他们的大把柄,只能按管理失责做些小惩戒。
若是杜成继续拉跨,那就正好把责任都推到他的身上。反正宋国忠退休以后,海西三卫明面上一直都是由杜成在掌管,他不承担谁承担!?
“你收拾一下,想办法去城东的王家胭脂铺,把这张银票给他们家掌柜。”
宋国忠把一枚牛皮纸封递给女儿宋月娘。
“记住,行事小心些,姓崔的肯定派人盯着咱们家,我不方便出门,你一个女人他们总不好跟的太紧,找机会把银票送出去。估计现在茂头卫的狗都盯着杜成,你让利川社的商人暂时不要过来了,连发木仓我会想办法搞到的,到时候给他们消息。”
宋月娘点了点头。她知道亲爹的心思,也预估到丈夫的结局,但她毫无办法。
她喜欢杜成,杜成相貌俊美,风度翩翩,当年很是吸引小娘子们的目光。而相貌平平的她之所以能成为杜夫人,全因为她是郡尉的女儿。如果父亲这棵大树倒了,她的婚姻也就算是完了。
不牺牲杜成,她既做不成督卫夫人也不是郡尉的独女,而现在,至少还能保住第二个身份。
对不起了,望功。
宋月娘拿着银票急匆匆地出门,留下宋国忠一个人坐在厅中。
这时候他倒是冷静下来了,把事情又反复琢磨了几个来回,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陈平这一下打得他措手不及,骨断筋折是肯定的,但至少还保住了一口元气。
但自此以后,他们家行事要越发小心,不能再让陈平抓住把柄。只是利川商社这条线,他肯定是不能放的。海倭国缺粮多银,库里积存的军饷运出去就能换得大笔的银钱,海倭国的火器给的回利也是最高的。
虽然从利川社购入的火器总是有毛病,但总比大雍产的土火铳要好吧?听说最近月鹭知府冯友德频频邀请利川三笠去月鹭岛,怕是想要抢生意。
海西三卫指挥所。
穿着军靴的长腿迈过门槛,落定。崔慎垂眼看着瘫坐在地上的杜成。
“怎么,没烧完?”
杜成偏过头,不想回答。
他早已没有了日常的风光,头发乱糟糟地黏在额前,笔挺的军服满是褶皱,整个人都没了精神气。
他已经预料到自己的命运,早在岳父大人传信让他处理海西三卫指挥所秘柜的账簿,他就知道自己是被放弃了。因为他接手海西三卫这么久,从来就不知道这个秘柜里还有个夹层!
这么多账,让他大喇喇的烧,他怎么可能烧得干净?!而一旦他动手,海西三卫账簿有问题的黑锅就死死扣在了他的头上,他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但是不烧,也同样逃不了。
他这一路都是靠着岳丈的扶持,经他手做下的手脚着实不少,真要追究他根本脱不开干系!
崔慎低头看了眼死狗一样的杜成,淡淡道。
“带走吧。”
随后,他令人整理账目,清点库存。这不点不知道,原来海西三卫的火器库里放置的都是劣等品,不是火木仓打不响就是炮筒炸膛。堆积成箱的弹丸竟然有好几种尺寸,东海卫的制式火铳根本用不了!
“这些蛀虫!”
霍荣奇气得直骂人。
他原本以为是上面苛待他们茂头卫所,不给他们趁手的火器和补给,现在看到海西三卫的军库才知道,原来蛀虫吸血可不分什么嫡系旁系,是真正的一视同仁!
这么多年,他们这些人就是拿着不得用的火铳和时响时不响的火雷和海寇战斗的,能守住虎湾简直就是个奇迹,那是实打实用命拼来的!
一旁的冯胜也看着堵心,但他比霍荣奇年长,在军中的时间也长了不少,早就听说过宋前郡尉的手段。
他忍不住偷偷踢了一脚杜成。
个王八蛋小白脸,以前没少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还把东海卫当成自家的长工使唤!这次老天爷开眼,可是让他们遭报应了!
对于海西三卫指挥所的查检整整进行了一下午,杜成的心腹悉数被抓,成箱的火器和弹丸被拉走,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有人说,这是新上任的东海陈郡尉下了狠手,要给跟老对头秋后算账了。
“算账肯定是要算的,谁家新官上任不得烧个两三把火立威,陈郡尉想要收拢权力也没啥稀奇的。”
钱酉匡捧着半个蜜瓜,一边吃一便跟冉昱念叨。
“要说姓宋的也是真黑,这么多年在东海他已经捞了不少了,我是真没想到他竟然还敢勾连外国!”
“你是不知道,我刚来青州的时候,姓宋的老贼就跟我提过说要引入海倭国的火器。我当时就奇了怪了,这海倭国明摆着对咱们东海虎视眈眈,得什么脑子能卖给咱们好用的火器,这不是明摆着是个套么!”
“结果你猜那老匹夫怎么说的?他说他识得可靠的中人,能搞到海倭国仿制的巴虎罗孚……对,就是之前霍小将缴获的那种,说是海倭国的兵器场照着拉希亚大公国的原货仿造的,便宜又好用!”
“我当时没理他这个茬,他还跟我拉脸了。结果没多久他那个不争气的女婿临阵脱逃,他忙着给擦屁股还顾不过来,就把这事给翻过去了。”
“唔。”
冉昱应了一声,认真地拧好了最后一颗螺帽,然后才接着钱郡守的话茬说道。
“我记得有段时间您提到过,宋国忠想要购入一批青州兵器局的连发木仓?”
“是啊,就是崔三收复龟背屿不久,宋国忠那老小子忽然找上我,说想要为海西三卫添置一批火器。”
“我当时还奇怪,他不是总说能搞到价廉物美的海倭国仿制品么?怎么忽然又说要咱们青州兵器局的火器了?不过当时茂头卫所的单还没造完,你不是说没了原材料,我就把他给顶回去了。”
钱酉匡说完,就看到冉昱笑眯眯地盯着自己,有点不明所以。
“郡守慧眼。”
冉昱笑着拱了拱手,听得钱酉匡一脸茫然。
他最近就喜欢没事跑来阳坡溜达,看看拔地而起的氨塔和高炉,再逛逛冉七郎的小院,一圈溜达下来,整个人都感觉踏实安心。
以阳坡为中心,生生不息的力量正逐渐延伸到东海的每一个角落,每天都有心怀梦想的人走下渡船,踏上青州城的土地,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生机。
一切的开始都是冉七郎,钱酉匡现在认准了冉七郎是他的福星,福星说的话他都会认真琢磨。
“我说的有啥毛病么?”
钱酉匡抓了抓头,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前言后语,蓦地发现了哗点。
“娘老子的!原来他竟是打着这样的鬼主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