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对于造氨工场的改造,最上心的人那莫过于东海郡守钱酉匡本匡了。
虽然并不知道那种奇怪的、带有刺激性味道的液体到底有什么用,可这并不妨碍他坚信造氨工场是他东海高塔梦的开始。打从毕津着手设计新反应塔的图纸,钱酉匡就时不时前往探望,并多次表示愿意支援人力物力财力,被拒绝后还有点闷闷不乐,觉得毕大师不相信他的诚意。
不过钱胖子的郁闷也就是一阵风的事儿,他身为一郡之首虽然说不上日理万机,但也是有很多公文在等着他处理。
就比如郡内武将职级的晋升,以及前线将士军功的请领。镇海卫收复黑熊、龟背二岛礁,这一仗打的干脆利落,又是新帝登基后第一次大雍军兵收复离岛,按规矩肯定要大大表奖一番。
崔慎现在的职位是副督卫,再往上一级便是正督卫。别看只是差了一集,但地位却有天壤之别。一旦崔慎晋升成为正督卫,那他理论上就有资格加入东海郡尉的角逐,与陈平和杜成平起平坐。
要知道,宋国忠为了把女婿提到督卫一职,那可是细细谋划,层层铺路,亲自给他搭台唱戏足足经营了十二年,这才让杜平成功摸到了正督卫的门槛。眼看着捧起来的女婿即将接班,结果杜平在海寇之乱中贪生怕死,畏战不出。生生败坏了岳丈大人给他经营的口碑,也让陈平有了可乘之机。
钱酉匡对陈平的观感不错,至少比那个倚老卖老的宋国忠强,有野心也有良心,是个血性的军头。
不过陈平不是钱酉匡能够掌握的人,两人目前是合作关系,互相配合对抗杜成以及杜成背后的宋国忠,可以算是有共同利益。一旦杜成出局,陈平决计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对他言听计从,分庭抗礼是必然。
好在钱胖子对自己的定位十分清楚,也没有大权独揽的想法。他观陈平其人,觉得其野心不在郡尉一职,多半还是要进京入阁,这倒是与他又没有利益冲突了。
陈平在东海多年,就算入住兵部也必然会念及旧地,到时候东海卫说不定还能沾光受益呢。
一想到这里,钱酉匡就觉得这樽大佛还是要好好笼络,对陈平报上来的嘉表大笔一挥,全数准许。
首功自然是崔慎。他用短短两月就将镇海卫的精气神又拉拔了起来,还成功收复了黑熊礁、龟背屿两处离岛,封堵上东海防卫线的一处空档,晋升督卫的军功足够了。
军功够归够,但崔三投军的时日实在太短。大雍军中从未有从戎四个月就晋升提拔的,据说这是太宗亲自立下的规矩,为的是防止有人利用关系舞弊,动摇军心。
“也不是完全不行……”
陈平抿了一口热茶。
“这条军例的末尾还有一句补充,战时有重大战功者可破例提拔。只是太宗以后大雍几乎就没打过什么打仗,北部边境和东海线都有长期驻军,从没有让新瓜蛋子上过战场。”
“以前是没有,不代表这次也不行。崔慎是正经的雍西令长出身,虽然最初没有投军,可按咱们大雍军伍的规矩,他从戎必然是以校卫起。他操练了四个月就能收复两块旧土,这是他的本事。新进来的要都有他这种本事,想必兵部也不用那么死气沉沉了。”
说到这里,陈平顿了顿。
“何况他还有个厉害的阿弟。”
他先是观察了一下钱酉匡的脸色,这才接着说道。
“镇海卫能收复黑熊、龟背两岛礁,除了崔慎领兵有方,冉七郎造出的木仓也给了极大的助力,要是没有兵器局全力供应的连发木仓和弹丸,镇海卫也不可能这么轻松就端了海寇的据点,毕竟这十年间我们尝试了几十次,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打扫的彻底。”
“可造木仓这事非同小可,以现在朝中混乱的局势,大肆张扬对冉七郎百害而无一利,不如以钟师之名向兵部请功,重赏青州兵器局。”
打了几回交道,陈平对于钱酉匡的脾性也摸了个七七八八,知道他对冉昱极为信任和看重,若无意外必然要为之请功。可隐功这事是崔三提出来的,不知道有没有跟冉七郎商量,反正最后这个坏人要他陈平来当。
陈平倒是很能理解崔慎的心情,家里养了个能造出连发木仓的少年,要真给宣扬得天下尽知,以他们东海卫目前的实力还真就守护不住,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得让人暗算了去。
东海和都德只一海之隔,陈平也听了不少关于场主一夜破败的故事。有些人是自己抵抗不住诱惑,有些则纯粹是飞来横祸。归根结底还是怀璧其罪,君不见现在的都德港到处都是海倭商人,有多少大雍的商社破败后被海倭商人接手,成了人家的聚宝盆。
上南郡没有郡尉,只有驻郡守将,还是每隔几年就要轮换一次,根本不会管这些琐事。
陈平也不想看到好好的一个天才少年最后境遇悲惨,所以便答应崔慎的请求,亲自过来给钱郡守进谏。
只是他还是低估了钱郡守对于冉七郎的看重,钱胖子先是疾言厉色地驳斥了陈督卫的提议,然后又义愤填膺地指责他辱没钟师,言说钟师这样的大家,怎可能愿意担着贪墨弟子功劳的污点,他身为东海郡守秉承皇恩,必然要向上如实呈报。
陈平暗骂钱胖子油滑,什么辱没钟师什么秉承皇恩,这特么的死胖子就是满嘴喷油花,说话都没边没沿了!
他也看出来对方不是真想上报,只是借题发挥做一个姿态,顺便给自己的郡守形象再描层金漆。
这么一来,他陈平反倒成了唯一的坏人。将来冉七郎要是知道这个提议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怕不是要记他的黑账?!
气但是无法,戏还得给钱郡守铺垫好。
于是陈平又解释了两次,终于看到钱胖子的脸色和缓,无能狂怒但半推半就地就坡下驴。
钱酉匡才不傻呢,再演陈老头就要抄家伙了。
他对见好就收的尺度把握得十分精准。钱酉匡当官以前是做生意的,深谙财不露白,闷声发财的要义,就算陈平不说他也要想办法劝冉七郎低调行事,现在有人愿意当坏人,钱郡守乐不得。
于是他喜滋滋地把请功的奏表写了,然后差人回老家再送一批褐煤来阳坡。在得知新的氨塔可以提高产能以后,钱酉匡立刻去信给家里请款,按照他自己的估计,新的氨塔没有几万银钱是建不起来的,他这个郡守得鼎力支持。
何况这支持也不是白送,钱酉匡十分看好冉昱的本事,觉得自己这银钱就是扔进聚宝盆,将来能打着滚的收回来。
他这也不是盲目的自信。现在他家那些不值钱的褐煤都卖给了造氨场,虽然价格并不高,但那玩意以前都是挖精美带出来的废料,一文不值,现在这样做起买卖,收益竟然也十分可观。
这可都是冉七郎给带来的!
是以当冉昱告诉他新的造氨塔落成以后,钱郡守兴奋地一夜未眠,天还没亮就带着护卫驱车前往阳坡。
一大早的阳坡老街已经十分热闹,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味道,热腾腾的水蒸汽不时遮挡住行进的视线,这是最令人安心的人间烟火。
钱酉匡照例在吴二婶的铺子前找到了冉昱。他正跟谢门捷、毕津两位大师坐在一起,三人都在闷头往嘴里填东西,一看就昨夜连轴夜战了。
钱酉匡也搬了个板凳坐下,跟吴二婶要了一碗杂面,唏哩呼噜吃得十分香甜。
谢门捷看了他一眼。
“你倒是来的早。”
“嘿嘿。”
钱酉匡咧了咧嘴。
他是知道在座都是大学问家,在大雍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自己虽然是东海郡守,但大雍的大匠师地位崇高,就连皇室也要对他们高看一眼。
毕竟皇室自己也出了不少大匠师,比如孝诚懿济仁皇后是墨宗大学院医科的院长,明帝本人曾在墨宗矩子门下求学,云平郡主是数术家,成帝的长女嘉怡公主擅观云象等等。
能被天下闻名的大师主动搭话,钱胖子觉得十分荣幸。
“谢师,您也早。听说这塔造好了能多出不少氨,正好青州兵器局造弹丸能用得上,您不知道这玩意可是好东西,火……”
他还没说完,就被毕津打断了。
“以青州兵器局目前的产能,这些氨你们可是用不完。”
啊?!
钱酉匡的脸有点垮。
虽然他也是一知半解,可他听冉七郎说起过,这造出来的氨还是要尽快使用,保存不好就会引发事故。
原以为这新高塔是为了兵器局造的,结果现在毕津说根本用不到这许多,可是把他一下子给搞懵了。
用不完,那何必另造呢?
难不成是为了以后北郡的钢料过来做准备?
谢门捷略诧异地看着钱酉匡,似乎没想到这个胖郡守竟然还懂得挺多。
“你知道氨水易挥发不易保存?”
冉昱在一旁笑着给谢门捷解释。
“谢师,钱大人是造氨场的资助人之一,我们用的褐煤也是钱家的矿场提供的,当初建场的时候钱大人帮了不大忙。”
“嘿嘿,也仅是略尽绵薄之力。”
在大师的面前,钱酉匡还有些害羞。不过他最忧心的还是之前的话题,于是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两位大师,若要是兵器局用不了,那为何还要造这多的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