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阴阳家之人在把盒子里旳……姑且称作铁球的玩意呈上来时,语气是有些变化的。
并非刻意,但里面却藏着一股情绪。
好像在说这玩意叫做“震雷吼”的时候,说话之人要比聆听之人“高”那么一些。
这个“高”里面有地位、有见识、甚至还有这几分居高临下的俯视。
在嘲弄着眼前这个年轻将领的没见识。
不过味道并不明显。
要是个大老粗,一准你听不出来。
而听到这话的李世民也没计较,或者说……不在意。
只是看着盒子里的四颗铁球。
铁球,平平无奇,看不出材质,不过却并非通体浑圆。凑近了看就会发现,那球体表面上有着一条有一条如同丝线一般的痕迹,就像是用梳子梳出来的划痕。
遍布整个球体。
颜色也有些细微的区别,两个略深,两个略浅。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而头戴鸟冠之人也一直在观察这位年轻将领。
甚至,藏在面纱之下的眼眸中还有这一份跃跃欲试。
那是迫不及待等对方问出那句疑惑时,一番水银泻地的解释好证我阴阳之威的期待。
然而……
他失算了。
看球。
看铁球。
看四个大铁球。
看完。
李世民点点头:
“嗯,果然玄妙。”
虽然是恭维,但任谁都能看出来……这年轻人是一点都没瞧出来有半分神奇之处,纯粹是在敷衍。
而就在拿着铁球的阴阳家之人再想怎么开口时,就听见对方冷不丁的来了一句:
“耗时两日,炼制四颗。阴阳家绝学炼金之术传承千年,想来,这霍州城墙弹指可破。既然如此,那我等便为使者提前庆贺了。”
语气无比诚恳。
听不出半点虚假。
接着,就见他退到了一边,甚至还抬手,让和他心意相通的亲兵们都后退了几步,把前线的位置完全让了出来。
“……”
“……”
裂山车旁的木辙眼神古井无波,鸟冠之下的阴阳家一言不发。
看着那满脸都是钦佩好奇的年轻将领……
这下,没人再敢瞧不起他了。
因为寻常人听这话,恐怕也就听得一声恭维。
可是,在二人听来……这将领却是在无端发难,把阴阳家的人给架了上去。
成功,是你阴阳家理所应当的能耐。
不成功……和人家墨家的裂山车也无关,纯粹是你这四颗铁球不是个玩意儿。
是你阴阳家家学不够!
而为何这位年轻将领会说出如此之言?
还用问?
你阴阳家瞧不起人在先,还能怨的了别人?
可话说回来……这么小的年纪,便通晓以退为进之道,甚至半分不落人口舌……
不简单啊。
带着感叹,木辙决定做个顺水人情。
于是,他抽出了腰间的铁棒,插到了第一架裂山车的某处插槽上。
一旁的同伴如法炮制,把铁棒镶嵌在另一台车上。
只听得“吱吱嘎嘎”的齿轮之声作响,那原本看起来像是投石车一般的摇臂在齿轮行进中,缓缓开始下沉。而前端摇臂在下沉到一定程度时,在“嘎”的一声中卡死不动了。
“分!”
木辙与同伴一声低喝。
拧动!
手中铁棒陡然也如同那摇臂一般,整齐的化作平整的两个平行截面。
原来,这摇臂并非一体,而是一上一下镶嵌而成!
一个,在上。
一个,在下。
前半截摇臂的上截面内,是一条人工雕刻出来的“凹槽”,自横截面开始,一直蔓延到前摇臂的尽头!
接着,那头戴鸟冠之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七年前,你我两家于响沙的那场遭遇,阴阳家三台激发震雷吼的奔雷铳,被你们损坏了两台,失踪了一台。想不到,七年的时间里,你们竟然复刻成功了。”
说起两家千百年的恩怨,他的声音里倒没什么仇恨,也不知道是没经历过,还是不在乎。
只是看着这两台裂山车微微摇头:
“只是……你们的机关,还是毫无轻盈之感。花了七年的时间,才勉强弄出来一个似是而非的东西,比起我阴阳家的奔雷铳体积差之千里,相形见绌。”
听到这话,沉默无言的木辙也不争辩,就跟没听到一样。
只是旁边另外一名操控裂山车的墨家人眼里有些讥讽。
这时,一旁看热闹的李世民开口说道:
“可以开始了。”
听到他的话,阴阳家之人也不继续多言。
这次,墨家与阴阳家皆是奉陛下之命,前来助战。两家看似协同,甚至在高层对话后,决定用墨家裂山车搭配阴阳家那百年前得到墨家某位高层毕生所著的经验之书后,以五行炼金之术弄出来的震雷吼来合力助战,共分功劳。
但终究在这场初露锋芒的战事中,要分个高下的。
于是,持盒的鸟冠者,先是拿起了那两颗颜色略浅的铁球,分别放到了凹型滑道起始处。
放置好,他说道:
“左右城墙各一颗。时间少,只有四颗,可莫要打偏了。”
木辙也终于回应:
“放心便是。”
他一开口,另外两名墨家弟子顿时来到了裂山车后方。
在无数齿轮开合中,有一处开口缝隙。
他们的眼睛透过那缝隙,落在了各自负责的城墙上面。
而就在这一刹那,惊讶的疑惑声起:
“你要做什么?”
隔着那鸟冠面纱,虽然看不清眼神,可在场之人只要听声音,便能听的清清楚楚阴阳家之人声音里透露的惊讶。
在木辙的沉默中,那人从前方绑着白条的测距之箭中收回目光:
“此地距离霍州城尚有七百步的距离!!”
言下之意:
“你打的到?”
而这次,木辙的回应中,终于出现了一抹期待已久的嗤笑:
“百步方能对敌的奔雷铳?你们阴阳家真的懂城池攻守之战么?”
说着,他往旁边挪了一步。
而就这一步,便是首领下达的讯号。
后方两名墨家弟子同时单手搭在了已经顶到底的分割摇臂之上。
“喝!!”
二人同时一声低喝,只见那顶在后方的上摇臂木梁表面有数颗纹路亮起!
无声、无息。
可光芒却不停的在向前蔓延。
从后,一直蔓延到了前摇臂尽头!
整个摇臂上被点亮的纹路好似文字,有像是某种树木的纹路。
甚至还像是小儿的信手涂鸦。
但此刻围在裂山车周围之人,却都感觉到了一股……如芒刺背的压迫感。
沉甸甸的!
而李世民却注意到,那俩操控裂山车的墨家弟子脸上已经出现了一抹红。
那是气力虬结浑身绷紧用力时,才会有的现象。
他们……好像在以极大的力气,在与裂山车僵持。而原本贴在木梁后方的动作,也悄然变成了拉扯!
木辙抬起了手。
“七百步。无风。”
声音中,两名弟子的脸越来越红,太阳穴暴涨骨突,浑身开始抖动!
他们,要到极限了。
而木辙也就在他们即将松手那一刹那,手臂向下一挥:
谷稫/span“放!”
二人松手。
摇臂上的符文瞬间化作了冲撞之力,带着摧枯拉朽的冲击万钧之力,在齿轮的“吱嘎”卡死声中,朝前冲去,重重的击打到那震雷吼上面。
震雷吼瞬间沿着凹槽所刻的滑膛激发而出!
“嘭!!”
众人只感觉眼前一花,那两颗散发着黄绿色微光的铁球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嘭!”
“……”
“……”
“……”
霍州城墙上,听到情况来此查看的将领听到这动静,等了片刻后才推开兵卒的盾牌,探头往城墙下看去。
一切如常。
因为是探身俯视,所以他只能依稀看到这不知多少年构建而成的城墙中间,出现了一个凹坑。
不可避免的,他的眼里流露出了一丝疑惑。
这群隋军……
在干什么?
打苍蝇吗?
……
“呼……”
两名墨家弟子脱力而退。
另外两名弟子立刻迎了上来,重新站在裂山车之后。
“吱嘎吱嘎……”
齿轮声再起,摇臂重新化作两段。
而在沉默之中,阴阳家之人目光落在了那随着摇臂分离,而露出来的凹槽。
凹槽,完好无损。
他问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击发几何?”
木辙满眼骄傲:
“十七有损,极限二十。齿轮不坏,只需更换山脊,便能复用。齿轮、山脊足数,无穷无尽!”
“……”
阴阳家之人再次陷入沉默。
沉默的把最后两颗颜色更深一些的震雷吼摆在凹槽中后,退到一边时才说道:
“多谢。”
木辙摇头:
“需知耻而后勇。”
“……”
再次沉默。
无声点头。
知道了。
俩人的对话完成,准备工作也完成了。
可周围人听的是云里雾里。
唯独李世民眼里闪过了一丝敬佩之色。
争斗千年,早已无法分清彼此,知己知彼。是敌是友,皆在一念之间么?
那么……以后你们也会同进同退么?
他思考着。
接着,两名弟子濒临极限时,木辙挥手,滑膛之中,两颗颜色偏黑的铁球同样消失无踪。
霍州城墙上的人这次连躲都不躲了。
废了那么大力气,却只能给城墙砸个窟窿……躲什么?
可这次……却不一样。
两颗铁球没入城墙后,不到十息……
“快看!水!”
有人喊了一声。
顺着声音,众人向下探头,却见那有城墙之下不知何时,多了一滩水渍。
潺潺不绝。
哪里漏了?
这个念头刚刚从脑子里冒出来,在这初春的白日,众人眼中出现了一抹绿色。
翠绿翠绿的,看着就让人好生欣喜。
城墙上……长草了。
就在刚刚那两颗铁球砸出来的孔洞处开始,一颗颗,一根根的碧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蔓延!
自孔洞而出,向上,向下,向左,向右。
它们生根极快,几乎是转瞬之间,就已经布满了城墙。
众人看的目瞪口呆,根本无法分辨是什么情况时,却忽然觉得……自己脚下,有些碎裂的触感传来。
碎裂?
下意识的低头,挪脚。
却见……原本石板铺就的地面已经布满了裂痕。
这是……
刚刚反应过来情况不对,可是……
“咔咔咔咔咔咔……”
裂痕缝隙瞬间布满了整个城墙之上。
“嘟嘟嘟嘟!”
有心思灵敏者吹响了敌军来袭的尖锐哨音。
可是……
晚了!
青草。
不知何时已经蔓延到了整个城墙,好似一茬又一茬那怎么也拔不干净的野草,以燎原之势,遍布整个城墙。
它们无比顽强,见缝就钻,有缝就出。
甚至他们还看清了一根野草是如何从冒头到抽芽在到迎风招展……
“哗啦!”
“啊!!救……”
陡然之间,垮塌之声响起,有人绝望的呼救在落地的尘埃冲天中,被土壤埋没。
他们在一头雾水中,看到了那城墙断裂处散落的野草。
野草,只有一颗,可根须却是一捧!
密密麻麻的碎须犹如乱麻抱在一起,却不存固土壤,反倒把土挤压成了碎块。
在不知为何已经被阴湿到变色的城墙黏土中,那些根须密密麻麻好似有生命一般的蠕动、生长、抱团,继续顺着可以追寻到阳光的土壤处往外钻。
那断裂处几乎只是一息的时间,便已经重新布满了野草。
可是却还有更多的野草在根须的蠕动中冒了出来。
而当那碎裂的石板不堪重负时,大片大片的裂痕,以及无法压制住土壤之下的根须而翻滚断裂的弯折……都表明了一件事……
这原本是用黏土石灰夯垒而成,为了防敌而做的城墙,已经濒临了崩溃的尽头。
不同朝代,不同颜色,甚至配方不同的黏土本应该彻底隔绝一切可以动摇根基的杂草。
可此时此刻,却被杂草所吞噬。
“哗啦啦……”
“啊!!!”
又是一片城墙的垮塌。
“跑啊!!!”
不知谁人喊了一声。
无数人本能的朝着楼梯处蜂拥而去,挤做了一团。
一片乱乱哄哄。甚至有人当场就被挤下了城墙,摔成了肉饼。
城墙垮塌。
混乱已现!
七百步外,头戴鸟冠的阴阳家之人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对一旁眉头紧皱的木辙问道:
“如何?”
“……”
汉子沉默一息,摇头:
“水生木、木克土,五行相生,五行相克……佩服。”
他说的发自内心。
真心实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