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婶目光颤了颤,紧紧望着林空鹿。
她嘴唇翕动,似乎要说什么,恍惚回神后,却只仓促低头,双手不稳地捧起衣服,局促道:“我,听、听鸢丫头说,您没带换洗衣服,就找出几件给锦儿做……给、给……是几件刚做的新衣,没穿过的,您看……您需不需要?”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有些嗫嚅,头也更低垂。
林空鹿心中已有几分猜测,接过后,指尖拂过细密的针脚,目光不由复杂。
他收下衣服,轻声说了句“谢”。
夏婶猛抬起头,似乎很高兴,又有些激动,但最终仍没说什么,只眼神不舍地道别,走的时候,一连回了好几次头。
林空鹿目送她离开,在她身影消失后,迅速换好衣服,然后悄悄跟上。
夏婶没回草屋,而是去井边,找正在洗衣服的夏鸢。
夏鸢见她来了,捋捋额发,抬头笑问:“婶,小姐换下的衣服呢?”
夏婶眼睛潮湿,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紧紧抓着她手臂。
夏鸢一惊,还没来得及询问,就听她声音颤抖问:“鸢啊,你告诉婶,你是不是……在宫里做活,那位小姐他……”
夏鸢一听更惊,急忙遮掩道:“婶,你乱说什么?我是一直在都城,我们家老爷也经常入宫,但我真不在宫里做活啊。”
夏婶摇头,又拼命点头,眼中的泪终于落下,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
林空鹿听到这,没惊动二人,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去。
回到茅屋,刚好遇见邬辞“散心”回来,他直接吩咐:“你回来得正好,浴桶里的水太重了,帮我倒一下。”
邬辞看他一眼,没出声,径直走进草屋。
林空鹿跟在他身后,见他这么听话,又紧接着说:“对了,今晚你跟我一起睡……”
邬辞刚端起浴桶,闻言脚下一踉跄,险些栽浴桶里。
“……睡这屋。”林空鹿将话说完,见状,又故作单纯地好奇问:“你怎么了?”
邬辞:“……”
“没什么。”他面色发黑,几乎是咬着牙说。
到了晚上,两人自然不是睡一张床,而是林空鹿睡床,邬辞在旁守夜。
邬辞一直没睡,直到深夜,仍怀抱双剑,盘膝而坐,静静望着床上的人。
林空鹿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竟然睡得十分香甜。
不知过了多久,邬辞才收回仿佛黏在他身上的视线,闭目假寐。
外面,夏叔夏婶住的那间茅屋仍透出微弱的光。
夏婶正在昏暗的豆油灯下纳一双鞋底,想给林空鹿做一双鞋。今天在井边时,她特意向夏鸢打听了尺寸。
夏叔盘腿坐在床上,正眯起眼对着灯光,费劲地剪做鞋垫要用的布料。
剪了一会儿,他放下布料和剪刀,不知地多少次不敢相信地问:“你、你看清楚了?他真是咱……”
话没说完,夏婶就抬头朝他“嘘”一声,提醒道:“别胡咧咧,你忘了那位大人物当年抱走……又抱着锦儿来时说……”
后面的话还没说,但已经足够让夏叔噤声,神情后怕。
只是想到妻子傍晚时悄声告知的话,他又无法不激动期待。
夏婶这时也叹:“锦儿之前回来透露过,他是被带去宫里过好日子了,鸢儿就是在宫里做活,又是锦儿安排去的,况且胎记我不会认错,他就是……”
就是他们那个才出生没几天,就被一个神秘大人物抢走的可怜孩子。
大人物神通广大,出现时藏在阴冷的黑雾中,且来去如风,他们被抢了孩子后,根本无处去寻。
后来没隔一天,对方又莫名送来一个女婴,他们诚惶诚恐,尽心抚养,取名夏锦。久了之后,渐也生出感情,可对被抢走的亲生儿子,也无一时不思念。
他们从没想过还能再见到那孩子,万没想到老天开眼,竟让他们又遇见了,他们怎能不欣喜?
可夏婶也明白,那孩子从小就被抱走,在宫里当公主,对自己的身世恐怕并不知晓,她如何能贸然相认?
况且那位大人物神通广大,当年抱走孩子时,就威胁说不可相认,若是她说出实情,惹怒大人物,她的孩子岂不危险?
不仅不能相认,她恐怕连久留对方都不行。
想到这,夏婶不禁又垂泪。
夏叔想起这些,同样叹气,夫妇俩默默做了半宿鞋。
五更天时,林空鹿被系统叫醒,忽然睁开眼,看向守在门边的储辞,冷不丁说:“我们现在出发。”
邬辞倏地睁开眼,被他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弄得有些费解。
林空鹿没多解释,起身后,简单收拾一下衣服,留张字条后,就对他道:“走吧。”
和夏婶一样,他也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当年魔皇玄苍强迫鬼界公主生下他后,想将半魔半鬼的他转世到人界帝王家,中途遭鬼界公主阻止,导致他意外转世到一对不知名夫妇家。
想来夏叔、夏婶就是那对不知名夫妇,也就是他这个身体在人界的父母。
严格来说,他在这个世界的父母是魔皇玄苍和鬼族公主,夏叔夏婶是被抢了孩子身体的可怜夫妇。
但夏叔夏婶并不知晓,只当他是他们的亲生孩子。
林空鹿叹气,为免给这对夫妇带来麻烦,决定尽早离开。
而且系统刚才帮忙偷听了两人的话,让他大约能分析出,当年玄苍抱走他后,把宋皇后抱进宫的那个女婴抱来给这夫妇俩养了,取名夏锦。
再从夏锦知道他在宫里当公主可以看出,玄苍后来应该是把夏锦收编,训练成在人界这边的手下了。
茅草屋四周那些有保护意味、但又明显带着魔气的法阵,大概率就是夏锦布设的,她对夏叔夏婶应该有保护之心。
就是不知她把夏鸢安排在他身边干什么?也是那丫头平时太单蠢,估计是本色出演,他前世居然没发现猫腻。
不过夏鸢既然是夏锦的人,那把她留下来,就没什么问题了。
林空鹿想完,觉得没什么毛病,抓起邬辞的手就离开。
邬辞低头看一眼,薄唇抿了抿,意外地没挣开。
然而他们走出茅屋后,下山的路才走不到三分之一,身后就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林空鹿松开手转身,就见夏叔夏婶神情焦急,匆匆追来。
他站在原地没动,夏叔夏婶追上后,气喘吁吁,却又紧张得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后,夏婶嗫嚅:“你、您这就走啊?”
林空鹿知道他们的心情,轻轻点了点头。
夏婶又开口:“不、不带鸢儿一起?”
林空鹿摇了摇头,说:“外面太危险了,她一个女孩子不方便。”
邬辞奇怪地看他一眼,下意识想,你不也是……难道就不危险?
夏婶神情难过,但她早料到会分别,很快颤着手从怀里掏出刚纳好的鞋,硬塞到林空鹿手中,紧紧按住,说:“这、这是刚做好的鞋,您、您拿着。”
说完又捣捣身旁的丈夫。
夏叔正望着林空鹿出神,被捣后瞬间惊醒,慌忙低头,笨拙地掏出刚缝好的鞋垫,局促不安地递给林空鹿,干巴巴地说:“给、给……拿着。”
林空鹿望着鞋和鞋垫沉默,心头莫名酸涩,最终接下,轻声说:“谢谢。”
“不、不谢的。”夫妇俩连忙摇头,然后看着他和邬辞离开,几次想叮嘱什么,却始终没说出口。
林空鹿走了几步,忽然转头又看他们一眼。
也是这时,夏婶急忙又跑过来,忍泪塞给他一些碎银,并拢紧他的手,哽声道:“去哪都需要盘缠,您可能不缺,但多带些总是好的。”
林空鹿不想收,可实在难拒绝,最终假装收下,趁夏婶不注意时,又放回她衣兜里。
夏叔和夏婶都没察觉,只抬起手,干巴巴地挥别。
邬辞倒是看见了,但没说什么。
两人往山下又走了一段路,身影快消失时,夏婶终于没忍住,带着一丝希冀喊:“您、您要是得空,再回来看看啊。”
她心知这种可能极低,这一别或许就是永别,声音不自觉也放低了些,明明期望对方听见,却又害怕他听见。
林空鹿脚步微顿,忽然回头,微笑道:“会的。”
夫妇俩怔住,随即喜极而泣。
林空鹿转身后,攥着邬辞的手继续下山。
身后,夏叔夏婶忍不住又喊:“路上注意安全啊。”
“旁边那位小兄弟,您多护着他些。”
邬辞依旧没挣开,回头看一眼仍站在原地目送的夫妇俩,莫名有种他抢了人家女儿的错觉。
快到山脚时,他忽然轻声说:“你跟他们好像很熟?”
“有吗?”林空鹿假装惊讶。
邬辞肯定地点了点头。
林空鹿想了想说:“可能是我父母对我不好,我看见他们就觉得亲切。”
这不算瞎编,魔皇玄苍完全把他当工具,皇帝和皇后不算父母,而且对他也利用居多,鬼族公主……前世没接触过。
邬辞见他说这句话时,神色平静,仿佛对此早就习以为常。
想来也是,之前去晋城附近打探消息时,他就听说都城被攻破前,皇帝和皇后早就跑了,若真疼爱公主,又怎会不带她一起?
邬辞心中蓦地划过一抹异样情绪,下意识将被攥掌心的手又握紧几分。
林空鹿察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两人离开后不久,霞光照进山林。
夏鸢在天光大亮时才醒,慌忙起床要去伺候林空鹿。
夏婶正好看见,拦住她说:“那位小姐走了。”
夏鸢一听懵了,半晌才回神,艰难说:“什么叫……走了?”
“就是他们先下山,离开了,不知道去哪了。”夏婶心情已经平复许多,但说起时,仍忍不住叹气。
夏鸢顿时整个人都不好,喃喃道:“公……小姐她走了?她怎么就走了?怎么不带上我啊?”
夏婶叹气安慰:“他说外面凶险,带你不安全,特意没叫醒你。”
夏鸢慌神道:“那我也得跟着啊,不然我怎么跟锦姐交代?而且我不在,谁伺候小姐?不行,我得赶紧去找她……”
夏婶见状忙拦,叹道:“唉,他们走好一阵了,天没亮就走的,追不上了。”
“那也得追啊。”夏鸢急道。
正争执间,一个身着黑衣,面容冷艳的女子从山林中走来,见状蹙了蹙眉。
夏婶和夏鸢看见她,忙都停手,一个惊喜、一个讪讪地喊:“锦儿/锦姐姐?”
黑衣女子身背黑色宽刀,还拎着几只鸡和一袋米,朝夏婶夏叔喊:“爹,娘。”
夏叔高兴说:“锦儿回来啦。”
随即想到不久前刚下山的林空鹿,一家人没能见一面,又忍不住叹息。
夏锦没察觉,将米和鸡交给两人,就对在旁怂得缩着头的夏鸢说:“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