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之上,一片冰天雪地,风雪仍旧不停。
海面上,白玉尘一袭白衣,加上一头白发,仿佛融入了天地之间。
他似乎生来便该做这北海之主的,不管是修行的功法还是别的什么,都很适合。
甚至于他的习惯,也是如此。
最后在海面上看了一眼那场风雪,白玉尘朝着南方走去,并未回那万丈雪城,而是一路南下,没要多久,便已经踏足陆地,来到了大应王朝的疆域里。
北陵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不算少。
头一个是如今北陵上下都知道大应已经下定主意要和南边的大祁一战,上下在备战,那位大应太后每日要接见的军政大臣,不知道有多少,这样一来,纵然是很多大应官员都很激动,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在想一个不轻不重的事情。
那就是为何不在之前大祁更乱的时候出兵,而是在这会儿,大祁那边已经相对安稳,咱们还要慢悠悠的布置,给对方足够的反应时间。
就是这么个事情,这些日子在大应的朝堂上,已经成了大家都想知道的事情,不过那位大应太后偶尔几次出现在朝会上,也都是避而不谈,似乎有些什么难言之隐。
这让好些臣子们都很疑惑,您老人家已经是大应王朝里真正的一把手了,怎么还有这么多顾忌?
想是这样想,但总归是没人敢挑破的,大应太后的脾气一向不好,谁要是胆敢开口,多半当天就被拿下了。
之前世人把大应太后和那位女子剑仙相提并论,说是这两位应当是世上最为了不起的女子,如今女子剑仙已经战败,丢了西海之主的位置不说,这会儿也不是剑道魁首了。
那天下女子,可不就得只看这位大应太后一人了。
甚至如今这趋势看起来,要是大应太后南征成功,或许就要成为史上第一个以女子之姿,掌控天下的女子?
那到时候,史书到底会怎么去写她?
白玉尘在临近大应王朝那座都城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大应的都城名为烟霞,这是个绝对不大气的名字,甚至用来作为一朝皇都之名,肯定是要被口诛笔伐的,但当年那位大应王朝的开国之君,就这么强硬的定下了,期间听说有数个老臣在皇城前生生跪死,也没能让那位大应皇帝改变心意。
甚至于他还将缘由让史官写到史书里,流传后世。
是因为一个女子。
那位大应皇帝最喜欢的女子总喜欢看山上的烟霞,几乎是每日都看,但那女子早夭,她死之时,大应皇帝还没将这个天下拿下来,之后大应皇帝拿下这半座天下,便将都城改名烟霞,以此纪念。
而后甚至还追封那女子为大应圣德皇后,也也是历史上,不仅仅是大应历史上,是整个世间的历史上,唯一一个死了还被封为皇后的女子。
都城之名定下之后,过了这么些年,所有人都习惯了,也就没人再去挑这方面的毛病。
白玉尘想起这事,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而后他进入这座大应都城,正好是日暮时分,远处的山上也有烟霞,于是便站着多看了一会儿,而后等到他打定主意入皇城之后,天色渐晚。
今晚是个月明星稀的日子,皇城在月光下,好似渡上了一层银霜。
天底下的几座皇城,各有味道,这座皇城当年也是大顺王朝的皇城,不过和大顺王朝的那座皇城,还是有些区别,当年大顺王朝覆灭,这座王朝便跟着倒下了,之后大应王朝再重新建造起来,就不是之前的味道了。
白玉尘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宫门,然后身形消散,再出现的时候,他已经来到皇城里面的一处湖边。
湖边有凉亭,亭子里有个身着宫装,雍容华贵的妇人。
世上敢这么穿的,现如今也就一个人了。
白玉尘站在湖畔,看着湖心凉亭里的那个宫装妇人,没有什么情绪。
大应太后转过身来,看向一头白发的白玉尘,微笑道:“又来了?”
声音在夜色里好像传得要更慢一些,白玉尘站在湖畔,先听到了风,而后才听到的这句话。
大应太后说话的时候,没有任何厌恶的情绪在这里面,好似就是见到了一个故人,这有些不对。
虽说大多数世人都不知道白玉尘这些年常常会出现在这大应的皇城里,但是知道这事情的人都该知道,白玉尘出现在这皇城里,都是为了来杀人的。
白玉尘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转头看向夜空,平静道:“看起来那个老和尚是真的老了,不然这个时候,他已经站在远处的檐角上了。”
过去的很多年里,其实这里一直都会出现一个画面,湖心凉亭下站着大应太后,湖畔站着白玉尘,而在远处的檐角下,那轮明月前,便会站着那个双手合十,不断诵经的老和尚。
只要每次白玉尘一入皇城,便一定是这样的场景。
大应太后和雾野僧两人,其实加起来,在早些年,要杀白玉尘,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但雾野僧只拦,不杀人。
所以这样的场景,才能维持很多年。
“今天老和尚没来,你比之前也强大了很多,要动手杀哀家,哀家也没什么办法。”
大应太后看着湖面,看着很平静,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的确,雾野僧不知道因为什么,分身乏术,没有来到这里,如今白玉尘要是出手斩杀大应太后,或许有些可能。
即便这皇城里还有很多高手,但白玉尘要是真下杀心,估摸着还是有可能,毕竟这样一位四海之主级别的强者,不是那么好应付的。
白玉尘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继续看向湖面,沉默了一会儿,这才说道:“要和大祁开战,如今不是最好的时机,生生看着这好时机丢了,如今在这个时候出手,好像有些说不过去。”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白玉尘自然也看得出来,不过旁人没有机会去问问为什么,但白玉尘有这个能力。
大应太后那张美艳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但也是瞬间消失,她虽然已经不止百岁,但是一张脸还是宛如年轻女子一般,没有一丝皱纹。
“你们这些男人整日想的都是这天下,为此还乐此不疲,但是对哀家来说,这天下姓什么,还真不重要。”
“你早些年要是真瞧得上哀家,现在这大应,早就是你白玉尘的了。”
大应太后有些自嘲的说道:“哀家知道,再让你选一万次,也是如此结果,你白玉尘是前朝太子,又是天下一等一的绝世高手,还是天下一等一好看的人儿,看不上哀家这残花败柳,也是正常。”
大应太后这句话里,也是有些旁人不知道的辛秘。
白玉尘没说话。
世间的事情,糊糊涂涂的,有很多。
“当年那个皇帝也还不错,不过你还是亲手毒死了他。”
白玉尘和大应太后,其实每一次见面动手之前,都要说些闲话,像是很多不会告诉旁人的辛秘,这两人都会说一说。
这说起来很奇怪,本来两个人应该是剑拔弩张的对手,一言不合就该生死相向才是。
大应太后苦笑道:“那件事算是哀家这辈子做过的最大错事,你就不要一直说了。”
“对了,柳邑那丫头如今如何了,她的病,你要上心。”
白玉尘平静道:“她喜欢的那个人,不喜欢她,但又没有那么讨厌她,如今要舍了性命去帮她找阳玉。”
大应太后想了想,然后才讶异道:“原来那位柢山小掌教,就是去北海的?”
白玉尘没说话。
大应太后笑着说道:“柳邑丫头你要多上心,那孩子打小就没娘,你这个做爹的,也不告诉她。”
这些事情,几乎是除去白玉尘之外,再不该有第二个人知道的事情,可在大应太后这里,好像是如数家珍一般。
“那个年轻人,生得好看,就像你年轻的时候一样,真不错,配柳邑那丫头,不错的,你真再挑啊,也没有别人比得上了吧?”
白玉尘笑了笑,笑意还是那么清冷。
大应太后从湖心的凉亭下走出来,沿着长堤一路走到湖畔,这会儿便距离白玉尘不足一丈了。
她站在白玉尘身侧,歪着头看着这个男人,像极了自己十八岁时候的样子。
很可爱。
大应太后轻声道:“你要是能对我说一句我喜欢你,今晚你就算把我打死,我都不想还手。”
白玉尘淡然道:“这会儿虽然不是白天,也不要白日做梦。”
大应太后捂着嘴笑了起来,声音很好听,还真有些少女的味道,“陪我走走吧,这些年每次来,都有个老和尚看着,今天难得有机会。”
白玉尘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他没有拒绝。
于是两人并肩走在湖边,缓慢而行。
一头白发的白玉尘,和一身凤袍的大应太后,并肩而行,看着本该有些奇怪,但这会儿好像是无比融洽。
有微风吹过,把大应太后的发丝吹起来,白玉尘的一头白发却没有动静。
“要不是实在是觉得对不起他,你要这半座天下,我给了你就是,我想要的东西你不给我也没关系。”
大应太后脸上有些微笑,柔声说道:“做女人,尤其是嫁人之后的女子,便该好好操持着这个家,再怎么喜欢外人,总不能把自己的这个家给败了,不然这天底下的外人,该怎么说我?”
“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白玉尘看向湖面。
“那不是知道你不会答应,这才图个嘴上痛快?”大应太后惆怅道:“我当初要是没进宫,是不是就能和你有些故事了?”
白玉尘直白道:“你要是不进宫,如何能在宫里看到我?”
“那就不能是个别的地方?比如是个桃花盛开的春天,咱们在桃花树下,又或者是个月色很好的晚上,咱们在长街相逢……”
“总之,就是不在宫里。”
这话里面的情意已经浓到了不能再浓的地步了,白玉尘就是再傻也能听出来,可惜他只是淡然道:“我不会出现在那些地方。”
如果白玉尘不是有这么一张好的面容,依着他的性子,只怕是天底下没有女子会喜欢他。
大应太后早知道会是这么个答案,而且过去的那些年,她已经听了很多次,所以她真的一点都不生气。
像她这样的女子,大权在握,哪怕是曾经有过一个男人,只要对谁示好,大概也会得到热烈回应,也就是白玉尘,从始至终都这么对她。
“和大祁的战争要开始了,我也要入局了。”
过去那些年,白玉尘只是停留在杀大应太后这一点上,现在世间在变化,他也有些变化了。
大应太后轻笑道:“你要是真想复国,这些年做的事情不会这么少,不过是心中有些执念,你呀,我太懂了。”
白玉尘没解释。
“其实我最近也在想一些事情。”
白玉尘停下来,看着身侧的大应太后,“我究竟要做些什么。”
大应太后皱眉,她没想明白,对方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大顺王朝覆灭,是偶然还是必然?在我看来,自然是必然,没有大应还有大里大云,一座王朝如此荒唐,除去覆灭之外,还能有些什么别的选择,如今的大应呢?也不是什么荒唐的王朝,我又要来强行覆灭?”
白玉尘说道:“我觉得没必要。”
他这么说,显然便是已经动摇了复国的想法。
大应太后问道:“怎么忽然想通了?”
白玉尘即便之前也会有这样的想法,但只要没说出来,便算是还有很大的余地的,可这会儿开口,已经不一样了。
至少在白玉尘心中,复国已经不是非要去做的事情了。
“那个年轻人,和我的经历,很相似。”
白玉尘说道:“但是他,并未想过这件事。”
见到顾泯之后,白玉尘不仅在和顾泯说那些必要的事情,他还在看顾泯,看着顾泯是怎么做事的。
顾泯的心态,白玉尘已经明白了。
大应太后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白玉尘又转头说道:“我快要破境了。”
如果说之前那些话,都只是微风吹过,那么这句话,便是狂风骤雨,让大应太后都惊讶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金阙境的修行强者是这个世间最强大的那些人物,到了金阙境,便已经是站在了高峰,除去天下,他们还会看着什么呢?
自然是金阙之上。
那么到了金阙之上呢?
那或许就是长生。
大应太后惆怅道:“你走得真快。”
白玉尘笑了笑。
其实很多年前,大应太后便想过这样的事情,他们如今是金阙境,对这世间的很多事情还割舍不下,要是有朝一日,他们都成了金阙之上的修行强者,那么这些事情就可以不去想了,那到时候,她就可以全心全意的去喜欢白玉尘了。
那是多好的事情。
可如今,白玉尘都已经走到这里了,而她,还差很远。
这也是说,如果白玉尘要杀她,其实真的不难了。
白玉尘不动手,这也就是说明,他好像对天下真的没什么想法了。
“我要南下去见一位前辈,运气好的话,有可能会见到这数百年里最让人难忘的一幕。”
白玉尘目光深邃,“那也是我破境的契机。”
……
……
柢山。
那位如今柢山说话最管用的女子找到宋宁,对这位山上大师兄,只说了两个字,封山。
宋宁没来得及去问为什么,便看着阿桑飘然远去,这让他摸不着头脑的同时,也有些担忧。
柢山毫无缘由的封山,定然不是一件小事,可在这会儿,他也不能慌乱,只能先听吩咐。
此刻正在后山的周州和自家师爷下了一局棋,最后当然是他惨败收场,把棋盘清空,要重新开始的时候,那位柢山老掌教,常遗真人忽然一只手按在棋盘上,笑眯眯的说道:“小家伙,下山去。”
周州抬起头,一脸疑惑。
不得他说些什么,便看着自己眼前的山道上,一袭灰色衣衫的大师伯缓慢登山。
他赶紧站起来,有些紧张。
在这山上,周州连常遗真人都不害怕,可不知道怎么的,只要是一碰到自己这位大师伯,他就心里发怵,他常常想不明白缘由,但一想着山上是个人都怕这位大师伯,也就觉得好像也正常。
站好之后,等到阿桑来到茅屋前,周州赶紧行礼,做足了礼数。
阿桑看了他一眼,平淡道:“下山去吧。”
周州哦了一声,赶紧又对常遗真人行礼,这才收好棋盘,带着下山,常遗真人这茅屋里,除去酒之外,没有别的物件,每次来后山,都是周州带着东西来。
等着周州走远,常遗真人才看向那个小家伙背影,笑眯眯的说道:“这个小家伙,和你小师弟当初很像啊,不过他要更单纯,没你小师弟那么多心思。”
阿桑摇头反驳道:“小师弟聪慧,但并不喜欢算计人。”
常遗真人看了阿桑一眼,啧啧道:“你倒是什么时候都替你小师弟说话。”
阿桑平淡道:“小师弟扛起柢山,已经很辛苦了,做师姐的,自然要好好爱护他。”
常遗真人点点头,“你这话说的,为师也没办法反驳。”
常遗真人嘿嘿一笑,忽然就收起了这嬉皮笑脸的样子,而是正经道:“阿桑,咱们两师徒,也好久没唠过了,这最后唠一次?”
阿桑转身,朝着山道就走去。
“你去哪儿?”
“找师妹。”
既然是师徒之间的最后一次唠唠,那肯定也要找到自己师妹才行。
小师弟不在山上,洛雪可不能落下。
洛雪和阿桑又重新回到茅屋前的时候,常遗真人正抬头看着星空。
“很多年前,你们小师弟没上山的时候,这些小家伙们也没有山上的时候,也就是咱们师徒三人吧。”
常遗真人转过头来,不等她们说话,开口说道:“当初让你下山,其实就是为了让你去寻你小师弟,你在山上一直都没啥作用,就这件事,做的还不错。”
洛雪听着这话,脸色有些暗淡。
那些年山上还只有三个人的时候,她还没太多想法,可随着后来小师弟上山,她就渐渐明白了很多事情。
“不是一座山上的弟子全部都要天才,有那么几个不行的,也没关系,有师长关照,有师兄师姐照顾,其实好好修行,能走到哪一步,就走到哪一步,没必要太过伤心。”
常遗真人看着洛雪,笑着说道:“况且你还没那么差,好好修行,为师对你没别的要求。”
洛雪重重点头,脸色好看不少。
“阿桑,你小师弟走得很快,为师来看,他会比你更快离开这里的,说起来以后柢山还得靠你看一会儿。”
阿桑轻声道:“帮小师弟看柢山,没问题。”
常遗真人叹气道:“这本该是你的柢山,后来成了你小师弟的,你怎么一点想法都没有?”
他有很多时候,都不清楚自己这个弟子在想些什么。
阿桑没说话。
洛雪插嘴道:“小师弟当掌教,这不挺好的吗?”
常遗真人点头道:“那还真是挺好的。”
洛雪期待的看着常遗真人,“师父,有小师弟在,柢山会变得很厉害吧?”
常遗真人理所当然的说道:“那是当然。”
洛雪高兴的点头。
常遗真人不说话了,想起了些事情,然后露出了些笑意。
常遗真人满意的转过头看向阿桑,很久没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这才说道:“很多年前,为师就一直在山上祈祷祖师们保佑,不是让柢山祖师们保佑柢山,而是让他们保佑为师。”
那些年,常遗真人做的事情,无非都是为了修行。
常遗真人感慨道:“为师这辈子,的确是一心都放在修行上了。”
“如今,也走到尽头了。”
常遗真人认真问道:“阿桑,师父是不是真的不算是一个好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