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后面有个万柳园,园里种的是花叶柳,性极耐寒,在冬日里叶子微微泛黄,不显颓态,倒有几分贵气。只是初九之后,京里陡然落寒,万柳园里终于开始落叶了。初九之后的朝廷更乱,两派攻讦不休,太后震怒不已,罢黜文书就像此时万柳园里纷堕的叶子一般从正殿里飞了出去,撒向各部各郡各州。不数日,莫言一派的大臣便被掀落一大片,不过太傅王簿那面也没占什么蹊头,硬生生被莫言用手中握着的把柄逼退了几名大员……
皇宫正殿上铺的是黄琉璃瓦,便是民间常说的铜瓦,这一日,中土朝的少年天子看着脚前三步外一块摔成碎片的瓦块,不耐烦地吩咐身边请罪的太监们起身,心中却想着,倒是有好几日没有看见刘名了,也不知道自己手下这位权臣在忙些什么。虽然明知此时京中情势繁复难料,刘名肯定是忙得无暇进宫,但少年天子的心里总有些不安定。前几日易家递进话来说,刘名把自己答应易家要保的刑部尚书皇甫平给罢了官,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样想的……
刘名确实很忙。
这一日,他把手下所有能派的人全派了出去,死死封住了西城沿八里庄到和同里一大片街区,对行人只准进不准出,而对闻讯赶来的巡城司,冷冰冰的钟淡言更是领着手下死死拦在了外围,一个人都不准放进去。
如此嚣张行事……没人知道他想做什么,也没人知道在这一大片地方内正发生着什么。
莫言隐约能猜到他的想法。因为在那片街区里藏着他手下最致命的利器,伐府。虽然有些喟叹于刘名眼利,但莫公爷仍然是稳坐宅中,微闭双眼,一派胸中自有城府的模样。伐府?那只是末节罢了。
清晨从巡城司传回消息,得知今日刘名预备对伐府动手。莫言却并不头疼,因为伐府虽是自己一手所创,但里面那些肮脏事情却不仅仅是自己一家有牵连。
“东都的那些家伙也该着急了吧?”他暗自想着,“宋研慧打了宋离一通板子,结果打得东都一方这些天噤若寒蝉。可如果被刘名拿下了伐府,宋师兄当年阴杀了那么多大臣,难道你东都就能好受?”
其实,之所以能让莫言安心地在家中呆着,是因为他根本不相信凭刘名九月初九里的人手,就能拿得下来那阴森森,杀人如草芥的伐府。
他以为自己要操心的关键仍然是在这京中的两个院子。
北城的梧院,还有桐尾巷里的那个小院。
莫言为官数十年,向来信奉一个道理,海中缚蛟,不是勇气,是莽夫。山中擒虎,也不是本事,是愚汉。真之谓大丈夫智勇双全者,当剥龙于浅滩,毙虎于平阳。
“梧院的破绽是什么?”他问着身边的人。
手下众人面面相觑,心想那个刘大堂官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却是八面玲珑,将自己门内打理的扎扎实实。此时手握圣谕,又得太后默肯,正当锋芒将露之时,哪里有什么破绽可言?
莫言看了看众人,叹道:“今日刘名将自己身边人手都派去了八里庄,但他却自重身份,只肯呆在梧院。梧院虽是他门下重地,此时对于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堂官来说,却是险地。所以梧院的破绽就是刘名自己。”
众人隐约猜出公爷的意思,面色一肃,心道:“私杀大臣,看样子公爷真是被逼的无路可退了。”
莫言看着众人面上表情,见这干人稍露惊诧,转而平静,不由慰然一笑问道:“桐尾巷里那些人个个是难得一见的高手,易三冷五燕七,加上江一草主仆二人,这等阵势,除非弩营摆出……”
话尤未完,已有下属接话:“公爷,昨天兵部下文,丰台驻军往河西操练,此时弩营只怕不好调进京里。”
“搏力者,下道也。”莫言摆了摆手,“桐尾巷的问题,在于他们这些人的身份。易三身家清白,但燕七早年似乎有命案在身,而冷五更是神庙令牌追杀的凶徒。若他们在望江,庙中自然无法,此时既然进得京,兰若寺里的神官们难道还不出手?民不与官斗,这几人虽有官面身份,在这京里,在庙中人前,在官吏面前,却洗不干净手上的血腥气。他们若不反抗,则将身陷囹圄,若出手,则是与整个朝廷为敌。至于江一草的身份……”
莫言含笑住嘴。
众人此时方知,莫公心中的算盘,不由喜形于色,纷纷围上前去,大诉心中敬意。间或有一两人心中闪过一些念头:“公爷现在话是愈见高深,只是……只是好生罗嗦……若换作以前,直接做就得了,哪里还会有这多讲解?好象老人家在说谁家酒席好吃一般……”旋即猛摇其头,将这不敬之思、不祥之念尽皆抛诸脑后。
※※※
人老了之后就喜欢琢磨,却往往琢磨一些很没用的事情。莫言也是一样,虽然他是莫言,那个驰骋官场十数年不倒的莫公爷……却也止不住这老态之下的悲哀。
他这几日琢磨着要用江湖手段对付庙堂之上的刘名,要用官府手段对付隐于草莽的桐尾巷……算计自然甚妙,却忘了任何琢磨都必须要有一个前提。
那就是你琢磨的对象是否会老老实实地不动,任你琢磨。
刘名此时确实是老老实实地坐在梧院的太师椅中——因为他和莫言一样,都放手把八里庄那里的事情交给别人在做。莫言信任伐府里的杀手,同样,刘名信任那个人。
而桐尾巷的小院里却早已和往常不一样了。
放在平常这个时辰,此时的小院应该是热闹非常,粥香扑鼻。江一草应该正和阿愁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春风应该拿筷子拨拉着碟子里的酱菜,易三早就急急吃完,然后出门忙那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去了,冷五大多会抱着黑剑坐在凳上静思消食,以禀承自己惜食如金的原则,而燕七则多半是在舔着碗边的粥粒,心中愁苦着洗碗的重任。
但今日,小院里这些人都不在。日见浑浊的小池旁的石桌边只坐着一个面容微胖的年青人,和一个戴着破草帽的车夫。
那胖子伸筷夹起一根细如丝的酱菜,放到碗里就着白粥吃下,长叹一声道:“这六必居的酱菜虽好,但俺还是心里想着在漩口客栈吃的那个夹牛肉抹酱汁的大白馒头……”
“公子,这几位大师已经站了很久了。”车夫轻声提醒道。
胖子似乎这才醒过神,满脸堆笑,向着身前的众僧虚请了请,道:“诸位高人,要不要来喝上一碗?”
他的身前正站着几位白衣肃然,颌下长须飘飘,仿似神仙中人的僧人。
一老僧上前合什道:“这位施主休要拿我们戏耍。还请告知望江郡冷五的下落。”
胖子一愣道:“此处并无冷五,大师若是不信,尽可搜上一遭。”
旁边一老僧冷声道:“今日我们兰若寺是奉了内堂肃罚使之令,前来拿玉牌通缉之人左剑冷五,不管尔等是何人,莫要阻挠才好。”
“真是奇哉怪也,俺何时阻挠过诸位大师行事?难道吃两碗粥也成了罪过?俺对神庙向来崇敬,去年末时还曾想着要去西陵谒神,可不敢大逆不道呀……”胖子挠挠头,竭力作出一副疑惑不解的神色,却终是掩不住嘴角的偷笑。
“放肆。”老僧中一个终于无名火动,袍袖一拂,掌纳其中,向那石桌击了过去。
轰地一声响,那起始静侍一旁的车夫,纵身而前,轻轻抬步便挡在自己主子身前,平平伸臂,和这老僧对了一掌。
老僧肩头微动,右肩上的僧袍却如水波一般泛向前去,袍上的波纹滑至手腕,掌上力量忽地大了许多,二人对掌之处竟是有嗤嗤劲力散开,显见此僧在惊涛掌上造诣颇为深厚,却不知在庙中是何等身份。
车夫抬头,眼中一狞,口中格格作响,也不见他如何发力,便看着与他对掌的老僧面色剧变,右掌被推回前胸,闷哼一声,惨然退后。车夫却不罢手,一抬步,挟着风声行前,龙行虎步,举掌当面劈下,势若风雷不可阻挡,哪里像一个仆人,直似那沙场上的百战将军。
众僧万未料到这不起眼的车夫竟有如此本领,不由咋然变色,脚下迅疾而移,上前救援。
当头一老僧伸出右手食指在车夫身前疾点数下,嗤嗤数响,小院内指气纵横,掌劲缭绕,嗡嗡一阵细不可闻的响声之后,身影甫定,那车夫面上红色一现即隐,老僧的身子却晃了数晃,半晌后合什凝声道:“施主好高明的武艺。”
车夫却是不理会他,退回胖子身后。
胖子站起身来,取出折扇打开,在这冬日里摇扇扑面,微笑道:“不妨明言,冷五今日并不在院中,诸位若想找他晦气,改日再来。”
今日来到桐尾巷的僧人皆是兰若寺里职司颇高之辈,向来倍受尊崇,哪见听过像这胖子一般无羁言语,其中一僧忍不住喝斥道:“那恶徒人在哪里?尔等包庇于他,也是罪无可逭!”
领头老僧挥袖止住,见礼道:“我乃兰若寺言净,协静泉师弟领肃罚权限,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客居京师一俗人而已。”胖子笑道,“原来是兰若寺的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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