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梁成之死,在初春的京城中,就像是黄柏河那冰封千里的水面上被顽童丢了一颗小石子,动静并不太大,奈何此时已是天气渐暖,不论是京中还是北面的黄柏河上,都开始慢慢化凌。小石子落在冰面上,虽只破出一条极细极浅的裂缝,但这缝隙却是迅即无比地延展开去,吱咯声中,河上坚冰将开,凌讯将至。
正月二十四,京城里的天空阴了下来,悬在人们头上的乌云层层,看着就像是一团团湿甸甸的棉絮,似是随时都可能滴下几滴水来那般。申时许,数抬官轿便沿着大街往南城来了,静静地行过长街,悄然无声地停在易宅的门口,从轿上下来的官员或面有骄色,或是惴然之意难掩,或是面无表情,但不拘这些人心中所思何事,终究还是走进了易家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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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易宅,一桌酒。
沉默许久后,一个相貌威中有儒气的中年人发话:“既然大家肯坐在这同一张桌上,想来心中也有打算,明日一同上疏!”
“莫公竟敢阴杀天囚重犯,实在是……这个……实在是……”一官员面作愁态,终究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哼,且不提此事,这厮操持朝政,上障天听,若再容这等人存留朝中,岂不是我中土之患?”那中年人懔然道。
“杨兄此言虽是中肯为国之语,但……谢大人,不知你如何看法?”那官员似乎有些怕事,讷讷问着身边的礼部侍郎谢仲歌。
那杨大人笑道:“谢大人铁骨铮铮,又何需再问?”又道:“日后御史台秉笔一职想来是非仲歌兄莫属了。”话语间轻轻笑着,看着正气十足的眼神中流出几分让人生厌的气息。
“哈哈,谢大人自不用提,这户部日后……可得劳烦杨大人为我中土朝廷着力经营,为圣上分忧才是。”易家总管闫河在席上笑眯眯地恭维道。
谢仲歌用三根指头拈着小瓷杯浅浅饮着,冷眼看着木桌对面的那几位官员侃侃而谈,大义凛然,不由一撇嘴让讥意浮上唇角。
坐在他对面的那位仪表堂堂的中年人就是户部主事杨安恒,平日里倒没显出是倒莫一派,不料这等关口,他跳的比所有人都要急,听闻他在宫中有人,想来是得了什么确信儿吧。再斜右方是一位文渊阁的大学士,长年供着闲职,想来在那故纸堆里也呆不住了,还有几位,不是自家门师王太傅的旧日下属,便是与易家走的极近或是一些虚有官佚却很不得意的人物。
……
……
又有老成之徒思较道:“莫公在朝中门生众多,若对方群起而反攻又如何?何况他掌按察院也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手中拿着的把柄可是不少。即便你我皆清,又怎受得了院里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众人一闻此言默然,心道万一将莫公爷逼得急了,按察院里的人可不是茹素颂神之辈,若是暗中来上几手阴的,自己又如何自保?
杨大人先是一愣,后又强颜笑道:“天日煌煌,他莫言哪敢在京师重地使这些手段,难道不怕太后把他抄家灭族?”
不知是谁冷笑道:“天日煌煌?天日煌煌,他不一样派人进了天牢,杀了梁成!更别忘了莫公可是西陵中人!而且一向和东都王爷私交颇深。”
“西陵中人!”众人这才省过神来,越发觉着前途险宕。
闫河笑道:“诸位大人不必多虑,神庙乃奉天之所在,怎会管这些世俗之事?至于东都方面……”故作神秘道:“这天下姓宋的王爷可是有两位。”
他言语不尽,但众人皆知他说的这两位姓宋的王爷,正是闹的天下皆知的东都王爷和望江郡王这一对莫名其妙的父子,心想他这般说法,自然望江郡王是站在己方,一想到望江宋别那护私的脾气,雷霆一样的手段,还有太后暗中的欣赏,众人顿时放下心来。
闫河又微笑言道:“至于按察院的手段……呆会儿可能还会有一位大人物要来,待诸位见到他后,自然也就不必再担心。”
众人又一愣,心道能去除按察院的威胁,究竟是何等样的人物?席上几位见事快的已隐约猜到了是谁,面上浮出喜色。果然听见闫海笑道:“午间刘大堂官送了信来。虽然皇上身边离不开他,但想来这时候也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吧。”
众人心中大安,拍掌喜忖道方才怎么忘了这人,要知刘大堂官可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也是按察院里除莫公外最有实权的人物,有他相助,想来按察院暗中危胁也算不得什么。
此时京中官场上早已知晓莫公已在太后在前失势,加上皆知皇上早就有心让莫言下台,如此一看上疏之事只是水到渠成之举,再加上易家在其间早已暗下联络妥当,这时又听见强助将至,不由心中大定。几番密语之后,众人便商议定了明日上朝弹劾莫言之事,主意既定,先前席上沉郁的气氛一扫而光,连先前那位有些畏惧的官员也开始面色骄然,作起了为国除奸,青史留名的美梦……
那位杨大人更是面上焕光,昂然笑道:“今夜当挥狼毫,为国除牢骚。”转脸向着易府陪酒的总管问道:“不知可否请夫人出来,让我等敬上一杯?”
桌上众人顿时哄然相应,纷纷道:“正是正是,当敬夫人一杯。”
闫河笑道:“小姐今日回府了,正在后院里说话呢。”
“噢,易二小姐回府了?”
“诸位稍候,我这就去请夫人。”
“劳烦闫总管了。”
……
……
正当热闹之时,一直静坐在旁的谢仲歌捏着杯子转的手指忽地顿住。
“那……映秀之事?”
易宅后园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面上变色。
杨大人厉声道:“仲歌莫要胡语!映秀叛逆行人神共愤之事,从而落得身败名裂,正是天神垂怒,理当此报!此事朝廷早有定旨,何须再言?莫公虽为当年映秀夜指挥使,但他今次阴杀梁成乃是泄当年另一件公案私愤,可不是真如梁成当年上万言折中所说映秀一案有何可疑之处。你必得想清楚……”忽地语气一柔,黯然道:“可叹那梁大人也是一耿介君子,只是误听小人谗言,才以为映秀一案有何……太后怜他愚鲁可敬,饶他一命,不料他在黑狱之中苦守十二年,终究丧于私刑,痛哉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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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宅后院,亦是一桌酒。
从桐尾巷来的人们正围席而坐,易夫人面带微笑地坐在主位,玉臂微动招呼着:“这些年和宋王爷一起做了些事情,你们江二哥也应该算是我易家之人,至于易风儿……”她向易三笑了笑:“你本就是我长盛城出去的人物,能有今日,我很是安慰。”
易三站起身来恭谨行了一礼。
“既然都是自家人,不妨随便一些,随意用。”
她面容静和,却让燕七这样的惫烂角色也是举止不敢有分毫散漫,双手老老实实地搁在膝上。只有冷五和春风是两个异数,一个正拿着筷子万分专注地消灭着眼前的美味佳肴,一个却是连正眼都吝于赐于自己的亲生母亲,光顾着拉着阿愁的衣袖悄悄说着话。
宴罢,江一草跟在易夫人的身后走到种植着奇花异草的园圃里。
“梁成死的真是窝囊。”江一草似随口说道。
“死得其所,怎能判以这二字?”易夫人抚着一株兰草轻轻说道。
“死得其所?”江一草叹道,“东条三那间黑牢可不是一个什么适宜的地方。”
“以身殉道,这道字便是其所。”
“好无味的一个字。”江一草无言一叹,“这个字似乎轮不到他,他甚至都没见过镇上一个人。”
易夫人沉默少许:“想通了?”
“无所谓通或不通,莫非厅上那些官员是因为想通了才准备出手对付莫言?”江一草低眉。
“莫言在京中势大,你要我如何助你?”易夫人未曾回头,顺手拿起身旁的葫芦瓢浇了浇水。
“我要符言,还有姨在京中的人手,此外这两天各处生意必须由我统管着。”江一草接过瓢来,沿着土沿浇了一道。
易夫人微笑道:“这般大风险的事情,自然应该如此。”
江一草顿了顿说:“京里的人手,我指的是翠红阁。”
“不成。”易夫人回的很是干脆,“你也不是不清楚,阁子向来不会让外人插手。就先前那几样,另外……我再让闫海儿跟着你,你指派家里的人也方便一些。”
“也成。”江一草本就是随口一试,此时看她回答的干脆,自然一笑作罢,“姨还是种花的兴致不减,难怪符言种花的手艺不错,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行其事,呵呵。”
“前厅的那些官员你要不要见见?日后你在京中做事也方便一些。”易夫人想伸手拍拍他的肩头。
江一草似无意中向左行了一步:“我有我的打算,既然和他们走的不是一条道,见面就属多余了。”看着她落在空中那只优雅的手,微笑着伸手托住,相携往回走去。
见他二人回来,席上众人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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