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东南千里之外,一座青山突兀地立在平坦原野之中。山中树木枝叶茂盛,谷间时有云雾飘过,最上端有座寺庙在云间时隐时现。庙旁行出个僮子,端着食案,却不进正殿大门,而是拐了个弯,径直向着庙后的一间茅草屋行去。只见那僮子将食案放在门外,然后轻轻敲了两声,便无言退去。咯吱一声,一只莹白如玉的手伸出门来将食案拿了进去。
屋中之人发上别着根木叉,生得是眉清目秀,神丰俊朗,加上一袭白衣上淡淡描着几枝枯竹,更是生出一股脱尘之感,瞧那袍领上细细绣着一圈银丝寒梅,才知晓原来这人竟是神庙中高高在上的大神官。
山顶本来寒冷,但这间屋子里边置有火盆,仍是温暖如春。这位居于茅舍的大神官一拂袍摆坐下,姿势随意,却自然透着份优雅。他面前放着一个黑漆小木台子,方才接过的食案被他随意地放在木台旁边,却是看也未看上一眼。木台上零零碎碎放着些桃木做成的小细棍。神官拿起眼前台中胡乱堆在一起的细木棍,嘴唇一翕一合,似在默祷些什么,然后松手。
只听啪啪数声,一大把小细棍落在台上,梨白的细木在朱红色的木案上胡乱堆砌着,却成了任谁也瞧不清楚的图画。神官闭上双目,将两手平摊放在细木图之上。只觉屋内一阵无由风起,那洁莹无比的双手间竟迸出一大片光芒来。
待光芒敛去,他细细看着面前的木图,面上喜色一掠而过,马上又恢复那似乎万古不变的平静。
若细细辩认,竟发现木案之上那些细桃木看似胡乱置着,一竖一横间却隐隐大有深意,竟像是一幅面貌模糊却又和谐无比的图画。这幅无言之图竟是无一处可添笔,无一处可抹白,一种无来由的平和之感从画间跃然而出。
不料方才撒木亮掌之际,那阵无由风竟将屋里的一根灶草带了起来,方才在半空中飘了老久,此时却不识时趣地悠悠落了下来,落在这幅难得一见的木画中。杂草上案,整幅画面顿然为之一乱,再不复方才模样,加之灶草色深,却映着木案的红色益发深了,竟像是那西天残照,满眼血色一般。
拾起这根灶草,却见案上再也无复方才神韵。白衣神官将这一株不合时宜的灶草在手中轻轻捻着,苦笑道:“真是败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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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一草在天香楼中木然坐着。楼下那自称天下第一讲书人的城东老熊,不知在讲些什么,却引得全楼鸦雀无声。他不由暗自一叹,转身对着莫矶言道:“天时不早了,既然今天动身,还是早些走吧。”
莫矶闻言一愣,道:“难得听城东老熊说回书,怎这么早就走了?”转头看看窗外。“时辰还早,且坐坐无碍。”
春风此时正倚着栏干,听的津津有味,头也不转道:“哥,这人讲的可有意思了。这时候正在说望江王爷当年和王妃在东都城里拾花搭错车,偶遇那场戏。可不能走,至少我也要听到当年那胆大妄为的东都世子是怎么偷拐后母,又是怎生逃到望江,还成了王爷……”言语间调皮得很,倒像是邻家里某个准备偷听大哥情史的小姑娘。
莫矶笑道:“你们小姑娘家就喜欢听这些奇闻。那望江王爷是何等人物,毕竟是太后的亲侄儿,虽说早年间父子失和,乃至闹得势不两立,但毕竟身为血亲,待旧日的事情淡了,自然也就没什么……至于封王之事,看他这些年在西陲用心经营,力抗荒原诸族,百姓乃至军中谁人不服?受王封爵也是水到渠成之事。”挑了盘中一块玉兰嚼了,胡乱道:“大凡大人物,必然心有所定。若换作一般国亲,听这城东老熊满天下乱嚼旧事,只怕早就想办法阴了他。也只有望江王山高水远,才懒怠理会。”
春风小姑娘回过头来,眉眼间尽是笑意,问道:“那依你说,这些街头坊尾传的一辆马车逃杀万里的故事竟是假的?”莫矶一呆,辩道:“那些事由,若非当事之人,又有谁知。若无人知,这故事自然就是假的。”春风一笑,唇角动了动,却也不反驳回去,眉梢却是俏皮地一跳,似是讥笑这位莫公子实在是无趣。
独坐半晌的江一草此时方有空说话,“莫兄,听你口气,对这望江王爷倒是有几分敬佩。”
莫矶摇摇头道:“朝廷一共只封了三个异姓王,东都老王爷一向勤勉为国,不用多言。而高唐的那位荒唐王爷倚着祖宗余泽,政事荒废,亦不用多言。倒是望江郡的这位王爷,武艺极高,又极有识人之明,手下三面旗威震西陲,自身又是兵法大家,对西陲荒原用兵七年来,未尝败仗。只是……”
江一草见他沉吟不语,面上忽地现出一丝笑意,问道:“只是如何?”
“只是……”莫矶在心中想了想措辞,谨慎道:“只是为人过于偏激,又极为护短。在朝中和东都一系斗个不停,全不顾父子之情。而谁要是碰了他属下的州官将佐,下场都惨得很。这一点我是一向不以为然,此乃枭雄,我却是不愿学的。”
江一草见他二人一个谈兴正浓,一个伏在栏上恋不回头,迟迟没有离开的意思,无奈下只有续着话头道:“不做枭雄,那就只有做英雄了。”
莫矶腼然一笑道:“哪有这大志向。”接着面色一肃道:“当前天下虽然大定,却东有北丹之迫,西北有西山之扰,那天脉丛山之中却又隐着北阳城的疯三少。南边虽说安然无比,但那荒唐王爷谁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声音稍许高了些:“想我三尺男儿,立于世上,虽不求立万世之功,却也愿安邦保民,求得个风调雨顺,万民无患。”接着一笑,似是开解自己般:“我自知自己天性固执,学不得官场中那些圆滑本领。但如今太后临朝,眼见皇帝再过两年就要亲政,虽朝中亦有社鼠,但毕竟吏治尚清,万事井然。我求得不多,只求在这太平天下维护这井然二字罢了。”
江一草万没料得竟勾出他这一大段话来,闻言亦是一阵思索,半晌后方道:“这天下万般,终究求的不过是井然有序罢了,你要在这秩序之间周旋,又要维护它的运行,只怕会有些吃力。不过黎民百姓所求何事?不过就是能有几天太平日子而已,若大家各自尽力正心,舍得一些实难舍得的事物,世间自然无扰。”这一番话淡淡道来,却不知是说给莫矶,还是说给自己听的,更不知他心中将要舍得那实难舍得的又是何等事物。
又坐了些时,那二人终禁不住江一草缠磨,随他下楼准备离去。江一草敛气轻声,默默自楼下那些看客间走过,却不料那说书人城东老熊的目光仍是不离自己后背。他只觉着后背似乎被两道寒气逼住,走得愈发地快了,却在此时,听得啪地一声,不由心中一乱。
一转头,见那城东老熊将醒木自桌上缓缓拿起,沙着声音道:“世人皆言命有定数,都不忿这天下做恶的享大福,受难的逃一生,却又自言命数,不敢稍有所抗。但命数却终是这般?就如那东都世子携美狼狈出逃,茫茫天下竟无一人可救其难。只得一驾马车穿千山,越百溪,映刀光,沐剑雨,历百死千劫方回到了王妃故里望江郡。当其惶惶之时,又有谁人能料得此子日后竟能封王拜将,成就一番功名?正所谓:谁弃灶边草?一草乱天下!”
江一草闻得最后两句话,心中一紧,余光中见春风和莫矶仍是面容不变,心中方宽,急忙加快脚步走出门去,却没注意情急中竟向城门相反的方向去了。那二人见他走的如此之急,不免有些奇怪,却也是相对苦笑,跟了出去。
江一草低头走了时,猛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朱雀大道路口,察觉自己指间尽是冷汗,不由一声苦笑,暗笑自己也太过胆小了些。
此时日头已偏,街上一阵风掠过,空气中更见清爽,他抖擞精神,隐起那副惶急模样,转头向身后急急跟来的二人一笑,正待说话,却见春风面上忽然现出怪异之色,莫矶眼中亦是警色一现,心中知道事有不妥。
方有此念,便觉背后一道凌厉剑气杀了过来,剑势一气呵成,竟让人避无可避。偏在这万险之时,江一草又觉这剑势虽动,却凝而不发。他心中料定来人必是以自己为幌子,所取的却是身前相距不足两尺地的莫矶,对于如何应对,心中顿时翻过几个念头。
在旁人眼中,却只见白日大街上,一个手持利剑的杀手正以迅雷之势向他刺来,而江一草却似乎骇傻了,全然不知躲避。那持剑之人见这人竟如此窝囊,便顺势杀了过来。
正在莫矶大步上前之时,春风却一脸古怪的笑容,想着自己这个哥哥又准备弄些什么。却不料江一草是什么花招也没,老老实实地脚一软,瘫在地下。只是这一瘫,恰躲过那一剑之厄,但又在背后上方留了片大空白,让那杀手已然绽开的剑花全数照着莫矶去了。
在这间不容缓之际,莫矶却是毫不慌乱,冲着那剑花平平实实地一拳击了过去。也不知他是如何从那乱人心目的剑花中辨得清楚,只见两人由极动转而极静,而他一拳也正中杀手所执的剑面。这一拳带风而至,劲力十足,将那把夺人性命的青刃荡开,一错脚,避开贴着腰际而过的第二剑,手一翻就拧住了来人的手腕。
莫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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