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肃然起敬,于是把伞举得更高了一点,努力罩住水牛的另一边肩膀。
几分钟后,两人终于到了王奶奶家。
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双眼一直望着院子外头。直到看到雨雾里一把画着卡通猪的大伞和伞下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凝固的眼神忽然就有了光彩——上了年纪的老人总是这样,没什么消遣,等人倒是成了一种消遣。
有人可以等,好像这一天就有了意义。
周晨晨远远地冲她打招呼,加快了脚步走进院子。她收了伞靠在墙边,踮着脚费劲地从大魔头手里卸了一半东西下来,连连保证这些东西里社团里报销买的,老人家才肯收。
王奶奶从竹椅上站起来,笑着说:“晨晨来了啊。下雨了,路不好走,我还以为你们今天不来了呢。”
周晨晨摇摇头:“我昨天都跟您说好的,总不能让您白等啊。”
老人家笑着摸摸她脑袋,又问:“这位同学上次好像没见过啊,也是你们芳华社的吗?”
周晨晨看了一眼一旁冷眼旁观的大魔头,含糊“嗯”了一声,心虚地摸摸鼻子。
王奶奶带着她往隔壁刘老太家去,周晨晨给老人家撑伞,边走边回头看,雨雾里,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独自撑着一把伞,不紧不慢地缀在后头。
她莫名松了口气,心里却泛起了嘀咕,大魔头这人真奇怪,一路上也不问她到底去哪儿,做什么,就这么阴晴不定地跟着,搞得人心里毛毛的。
几人停在一处老式居民楼的一楼。
“你们刘奶奶啊,命苦,年轻的时候没了丈夫,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上了大学,还没毕业就出了车祸,人没了。后来她精神就出了问题,这么些年过去,时好时坏的,也分不清是老年痴呆还是精神病了。”
王奶奶说着翻出口袋里的钥匙开了门,转身和周晨晨解释:“我们社区几个独居老人,互相都有对方家里的钥匙,以防万一。”
防的是什么万一,她没说,只冲房子里大声喊:“刘姐?有两个孩子来看你,孩子们还拎了核桃奶,你不是喜欢喝奶吗?”
没有回应。
她似乎习惯了,从鞋柜里拿了三双鞋,让他们换上,往卧室走。
周晨晨莫名有点紧张,歪着脑袋往卧室里看。
阳台光线昏暗,葫芦形状的扶手是好多年前的老旧样式,几块瓷砖釉质的表皮脱落了,里头斑驳的水泥暴露在外。雨水乘着斜斜的春风飘进来,一位头发雪白的老人靠在躺椅上,戴着老花眼镜,听到有人来了,立刻拿起一旁的报纸有模有样地看起来,乍一眼看过去,竟觉得岁月静好,丝毫看不出老年痴呆的样子。
——然而周晨晨却注意到,她手上拿的报纸是反的。
画面与记忆重影,她的心脏像是突然被人一把捏紧了,站在门口好半天没缓过来。
“奶奶,我来看你了。”小姑娘一向清亮的声音此刻略低,她叫人的时候没有带姓氏,不知道的还以为真是这家的孙女。
“晨晨,你刘奶奶人不太清醒,不是很好伺候……”,王奶奶一句话没说完,只见小姑娘轻声走到那躺椅后头,熟门熟路给躺椅上看报纸的老人按起了肩膀。
“脾气很差”的刘老太身子一僵,难得没发火,就这么坐着让她按。
王奶奶看了一眼按得认真的小姑娘,突然发现她眼眶红红的,鼻头也红红的,时不时还吸吸鼻子。她又回头看那英俊得不像话的年轻人,他远远地靠在门框上,事不关己地看着窗外。
真是两个奇怪的孩子。
在刘老太家待了一个多小时,感觉两个老人家都有些疲惫了,周晨晨才拉着少黎离开。
两人回到车上,周晨晨破天荒地一句话也没说,气氛实在是有些安静。
年轻人侧眸,看到她兔子般的红眼睛,和泛红的鼻头,嘴角微勾。
同情心还真泛滥。
他抬手按了按喇叭,然而身边一直安安静静忍着眼泪的小姑娘突然就哭了。
和之前被他吓哭的时候不一样,她哭得毫不瑟缩,像是山洪爆发,像是河水决堤。
小姑娘大概是实在憋不住了,一边哭一边絮絮叨叨地嚷着,前言不搭后语,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她刚刚拿报纸的样子和我奶奶一模一样。我奶奶也有老年痴呆……偏偏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聪明着呢,生怕别人看出来自己痴呆,非要装着看报纸……结果拿反了都不知道……”
“我奶奶一直觉得是她把我弄丢了,我都上大学了她还以为我没找着呢,前年去世之前还满屋子找我……她每天都要把家里翻一遍,以为我会藏在哪个角落里;她只要一出门,见着人就问,有没有看到她的囡囡。”
“她去世之前,我靠在她身边听她说:‘囡囡,别跟奶奶捉迷藏了,快点回来吧,再不回来,奶奶就老了……’”
郊外,农田,荒野,几座老旧的房子错落其中。
不耐烦的喇叭声停了,只剩下一片安静的黄昏,和小姑娘放肆的呜咽。
“看了视频,刚刚来咖啡馆是第一次开。”
于是等车到达目的地后,她整个人都虚脱了,满头大汗,一张脸憋得通红。
车门打开,周晨晨小脸一颤,立马爬下车,腿一软还差点跌进大魔头怀里,被他冷着眼推开,“噗通”一下跌在旁边的草地上。
她眼巴巴往旁边看。
缓过神来的周晨晨终于有心情打量少黎那辆酷炫的跑车,这还是她第一次坐跑车!
她兴奋地东摸摸西摸摸,抓着少黎的袖子问他:“你真的会开车啊?你跟谁学的啊?”
小姑娘肉乎乎的胳膊腿显然都没什么用,就算咬着牙、眼睛瞪得再大也没用。她费了吃奶的力气抬起来一丢丢,卡在膝盖的位置不上不下。就这么可怜兮兮地僵持了几秒钟后,两大箱牛奶迅速往下塌,她没来得及放手,眼见着就压着手指头了——
少黎冷哼一声,抬手间那些东西规规矩矩浮在半空中,又乖顺地排好队飘到他的手掌上,竟然像是丝毫没有重量。
周晨晨眼里满满全是钦佩,大魔头就是大魔头,真厉害,看个视频就能开得这么好。不像她,胆子太小,学不了开车,勉强骑个小黄还行。
细雨斜风间,路两旁的农田里窝着一头老神在在的水牛,几只水鸟停在它背上,烟雨间看去倒像是一个巨大的青石。江南的农田现在也不常有水牛,倒是引得周晨晨多看了几眼。
小姑娘看看牛,又看看旁边的大魔头——突然觉得他一言不发地托着货物,就像是那头田间辛劳耕地的水牛。
少黎也不得不承认,虽然比不上大千世界的一些顶尖的飞行法器,但对于不会飞行也不会缩地成寸的凡人来说,汽车确实是巧夺天工的设计了,而且操作简单,几乎每个凡人都能学会。
“第一次?”
一般这种时候稍微有些风度的男生就会主动来帮忙了,但大魔头显然不在这一列。他冷着眼靠在车头,俊朗至极的一张脸毫无表情,似乎想看看她有没有胆子再使唤他一次。
周晨晨鼓起勇气和他对视两秒,几番欲言又止后仍旧泄了气。
她撸起袖子,把两箱牛奶叠在一起,再把那袋面包和香蕉放在上面,蹲下来憋红了脸企图从底下托起来。
王奶奶家的院子她上次去过,得经过一条狭窄的泥路,车子开不进去,只能步行。周晨晨从后备箱搬出刚刚买的一大堆东西——这次来之前,她特地打电话问了老人家的口味,挑了些好消化的软面包、几斤的香蕉和两大箱核桃牛奶。
拎是拎不动的,不过——
周晨晨劫后余生,咧着嘴揉了揉发酸的胳膊,屁颠屁颠跟上去替他打伞。她个子矮,殷勤地伸直了胳膊,把雨伞罩在他头顶。
上次天晴还不觉得,这回下着雨,路上泥泞不堪,周晨晨踮着脚踩在稍微干燥点的杂草上,瞥了眼大魔头脏兮兮的鞋子,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鞋子也不知道贵不贵啊,不会要她赔吧?
周晨晨生气地拍拍屁股站起来,又不敢骂他,只好趁他不注意狠狠踩了他的影子两脚出出气。
不过她这人一向如此,不记仇,等双脚踩到地面上,一颗“扑通扑通”的小心脏放下来,又兴高采烈了。
之后每过一个弯道、每超一辆车,周晨晨的两只眼睛都瞪得大大的,屏住呼吸做好撞击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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