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殊羽一怔,不由得停住了嘴里的咀嚼,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看着。
女人握着筷子的手一顿,刚刚夹起的一筷子米饭又落回碗里,她低头看着那一小团饭,语气有几分冷:“你记错了。”
郑阿姨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迅速扫了一转,意识到了气氛有几分不对,赶忙打哈哈道:“诶哟是哦是哦,我最近记性好差,尽瞎说。不好意思啊慧慧,我把你和我一个朋友记混了,她弟弟好像快高考了。”
女人敷衍地勾下了嘴角:“没事。”
饭桌上陷入了沉默,便显得电视声格外清晰,说什么高考人数又破了新高,温度也破了新高。大概在高考结束前,这每天的专题播报都不会少。
客厅内的电风扇孜孜不倦地送出温热的风,乔殊羽伸出筷子,想去夹番茄炒蛋。好巧不巧,女人的筷子也同时向那处伸出,清脆的碰撞声很是刺耳。
两人齐齐收回筷子,默契到就像刚刚齐齐伸出筷子那般。
总是沉默也不是办法,目睹到这尴尬的一幕后,郑阿姨主动开口道:“说起来小乔,你有好多年没来阿姨家做客咯。”
乔殊羽总是不太擅长回应寒暄,只能傻笑了几声:“是啊。”
“阿姨刚见到你的时候,你话都讲不利索,顶一脑袋小辫子,走路摇摇晃晃的,逮谁都喊‘妈妈’,连我都被你喊过好几回呢。”郑阿姨陷入回忆之中,弯弯的眉眼里满是慈爱。
记事前的事儿,乔殊羽自然不记得了。面对自己的糗事,她颇为尴尬地抬手捂了下脸:“好丢人啊……”
“多可爱呀,哪儿丢人了。”郑阿姨笑眯眯地看着她,“我当时看着你,就特想生个和你一样可爱的闺女。”
“那后来怎么没有生呢。”
想来郑阿姨也年逾不惑了,看起来似乎一直未婚未育。小区里偶有关于她的闲言碎语,在这么个不发达的小城里,独身至今的女人未免显得太特别。
郑阿姨苦笑了一下:“那还不是发现男人不靠谱嘛。”
“我也觉得。”想起乔仁,乔殊羽无比赞同地点点头,“我也不想生孩子。”
“欸,别别别。”郑阿姨忙打断了她,“回头你妈知道我给你灌输这种观念,肯定得找我算账。”
“我不会和我妈说的。”乔殊羽安慰般笑了一下。
而且这所谓的观念,也不是任何人灌输给她的,而是经年累月和乔仁的相处中,他一锤一斧在她心里凿出来的。
有了郑阿姨的圆场,这顿饭结束得还算愉快。
吃完后,乔殊羽主动要去帮忙洗碗,却被郑阿姨不由分说拦下,开玩笑道:“现在咱们家‘不欢迎’你了,快点回去,晚饭时再来。”
“那……谢谢郑阿姨。”乔殊羽连声道着谢,又用余光瞥了眼女人,“姐姐再见。”
女人笑了下,面上看上去有几分疲惫:“嗯,拜拜。”
回到家中,再度坐到书桌前,乔殊羽眼睛盯着数学试卷,却一个字也没读进脑。
她在草稿本上写下“姐姐”,又写下“弟弟”,盯着它们看了半天,又统统划掉。
接着,她在旁边写下“高考”二字,用笔一遍遍地圈起它,用力到几近渗进下一页纸。
对,于她来说,现在什么都没有高考重要。
乔殊羽缓缓将目光移向桌角,从纸折猫下抽出一张白纸,翻过来,上面打着一页英文歌词。
这是那天春游回家路上,她请打印店的人帮忙打下的歌词,上面还用铅笔写下了她稚拙的翻译。
她看了一遍英文,看了一遍中文,最后将纸翻过来,开始打起第一题的草稿。
密密麻麻的草稿很快填满了整面白纸,乔殊羽看了它最后一眼,将它放进了一侧用完的草稿纸堆里,留待回头一起扔掉。
这年的高考时分,正是初夏温度最高的时候,坐在窗边,耳畔甚至能听见烈日炙烤的声音。
为了省电费,空调自然是不能开的,风扇也能少开就少开。乔殊羽绑了个丸子头,穿着极尽清凉的吊带背心和短裤,在桌前一刻不停地奋笔疾书着。
想来乔仁进去的一大好处,就是夏天在家可以想怎么穿就怎么穿。
而高考结束的第一天,便下了场暴雨,仿佛要将这三日的暑气冲刷个干净。
雨是临近中午时分才下的,来势凶猛,“噼里啪啦”往地上砸,给不少人杀了个措手不及。
最后一节课下,众人纷纷涌出教室,却没急着下楼,而是站在走廊,望着大雨干着急。
有些看了天气预报的带了伞,刚一拿出来,便被一群人围上。小小的伞都挡不齐他们的头顶,但哪怕能遮到几根头发,都比这么干冲出去好。
一把雨伞就像一小艘诺亚方舟,得救的人一批批朝食堂赶去,剩在走廊上的人越来越少。
“要不你在这等我,我去小卖部买点面包过来。”林家望提议道。
两人都忘了带伞,自然也没人能借他们。
“你怎么过去?”乔殊羽问。
“跑过去,再跑回来啊。”林家望顿了顿,才意识到她想问的是什么,“没事儿,我跑得快,淋不了多久。”
乔殊羽一扬眉:“有我快吗?”
林家望思考了一下:“我们好像没有比过。”
虽然之前办了个无比简陋的双人运动会,但共同站在跑道上时也不过是接力跑。
“那现在比一比吧。”乔殊羽的眼睛被溅来的雨水变得湿漉漉的,也格外晶亮。
林家望看了眼没有半点止意的雨幕:“……现在?”
“嗯。”乔殊羽不由分说地抓起他的手腕往楼下冲,“再慢点食堂就没饭啦。”
两人像一道旋风般席卷了四层楼,“噌噌噌”来到了楼底,乔殊羽终于松开手,大口大口调整着呼吸。
“谁输了谁请客。”乔殊羽道。
“没问题。”
除了通往那条小道的偏门,食堂其实有两个大门,一左一右,分别靠着高一和高三的教学楼。
而夹在中间的高二,不得不走最远的路。
往日从楼底走过去,约莫需要四五分钟,跑步自然快不少。但鉴于这密密的雨,怕是也快不到哪去。
从屋檐边淌下的雨水已经串成密密的雨帘,空气中隐约还能看到蒸腾的水雾,耳畔的雨声像是炸开了锅的沸水,人少了一大截,热闹却一点不减。
想要不带任何雨具冲进这倾盆大雨中,着实要点勇气。
好在在这方面上,两人谁都不缺它。
“三、二、一!”
口令声下,两人齐齐冲进了雨中。
一脚踩进水坑,溅起的水能洒到腰际,天灵盖上像是有小锤在疯狂地敲,浑身不到五秒便湿〇了个通透。
当真完全在雨里时,其实并没有多难受,衣服湿到浑然一体后,就像在洗一场露天的澡。只是雨声太吵了,喧闹到都掩盖了脚步声。
乔殊羽奋力向前跑去,雨水顺着睫毛往下滚,眼前朦朦胧胧一大片,快要辨不清方向。
而在这灰白的世界里,她突然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蹿出,轻盈如鹿跃,风雨带来的莫大阻力,于他来说仿佛都不存在。
她头一次感到自己的笨重,只是那股好胜心趋势着她,更加卖力地追逐那道白色的身影。
忽而,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平衡瞬间被打破,乔殊羽一个踉跄,猝然跪倒在地。
其实摔得并不重,她迅速起身想要继续向前,小臂却被人一把捉住。隔着雨水,有种滑腻腻的感觉。
“你还好吗?”林家望问。
“不是说比赛吗?”乔殊羽急着挣开他,望着还剩不到百米的食堂。
“我犯规了,被判罚出局了,所以你赢啦。”
“什么时候犯规了?”雨太大,哪怕林家望就站在她面前,她也看不清他的脸。
“大概是故意阻挠对手。”林家望说着,明知故犯地将她的手臂握得更紧了些,声音里含着笑意。
林家望确实是个非常没有体育精神的对手,这下彻底扰乱了她的节奏。
双脚好像只会走路了,连带着刚刚还想着甩开束缚的那只手臂,现在也乖乖垂下,任他握着。
两人走完了剩下的几十米,频频能看到从食堂出来的人,带着异样的目光望向他们,想必他们此刻的形象一定糟糕透了。
直到走进食堂,抹干净眼前的水珠,他们才终于看清了彼此的落汤鸡模样。
湿透的短发看起来很有光泽,黑亮亮地贴在他的额前和双鬓,衬得那张脸更是白皙。有水珠还在一刻不停地顺着面庞往下滚,对上那湿漉漉的眼,总让人怀疑是从那里流出来的。
浅粉的双唇此时微张着,有滴水在人中处偷了个懒,而后轻轻一滑,被抿进了唇缝里。
水珠消失的那一霎,乔殊羽快速地眨了下眼。
她扥了扥衣角,将紧贴在身上的t恤扯松些。再度扭头望去时,林家望正抬手将刘海抹上去,露出光洁的脑门。
偏偏头发没那么听话,手刚刚松下,便接二连三地翘起。只是迫于还湿着,没能完全坠下,左一丛右一丛地支着,给他添了几分少见的散漫不羁。
时候太晚,食堂已经空了好几个窗口。两人没得挑,找了个还有菜的打好饭,就近坐下。
可能因为刚刚剧烈运动完,吃饭到底要香些。乔殊羽大口大口往嘴里送着饭菜,眼神没地儿去,便只能顺势落在对面的林家望身上。
短发确实干得要快不少,被他随意揉了一番,没再像开始那般贴在脸上,乱蓬蓬地翘着,像是顶了头可爱的小卷毛。
总有水珠顺着头发往下滚,脸颊也总是湿的,在这因雨天而昏暗的食堂里,他的皮肤看起来格外透亮,却也格外脆弱。
只是纵使外表再脆弱单薄,内里仍能感受到一种向上的活力,看似不堪一击的外壳其实无比坚硬,有种子就要破土而出。
她看得太久,太不加遮掩,再过迟钝的人,也终究能觉察到。
林家望放低手里的勺子,抬头望向她。
乔殊羽难得没有移开目光,他也没有。
食堂的人走了一批又一批,只剩下零星几个散落在四周。
雨声被墙壁所阻隔,听起来闷闷的。
她就这样望着林家望,也被他望着。喉口逐渐发紧,像是为了预防心脏自这处跃出。
“我好像没有告诉过你。”林家望道。
“什么?”
他依然没有移开眼,语气和目光同样坚定,便显得说出的话带了几分侵略性:
“我一直觉得你……特别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