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裹挟着浓烈而醇厚的芬芳吹到刚刚买下不久的洋房中来时,珠世正在为昨日遇到的病人调配药水。
几乎是在嗅到乘风而来的那股味道的瞬间,她的眼球就控制不住地充血,青筋从额上爆出,口中淅淅沥沥地淌下涎水来。
试管从颤抖的手中跌落在地,应声碎裂。
这、这个感觉是……!
——稀血。是人类血型中的特殊存在,这类人身体里储存的能量是常人的数十倍乃至百倍,对鬼的吸引力如同猫薄荷之于猫、纸卷之于狗、闪亮物品之于乌鸦……总而言之,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
祂们的血液的味道对人类来说是略微有些刺鼻的铁锈味,对鬼来说则是至高无上的享受。如果能将这味道的主人吃拆入腹,还要更加享受百倍。
但是为什么反应会这么大!?
这数百年来,珠世并非没有遇上过稀血。但是在脱离了无惨的诅咒之后,她就逐渐能够控制住鬼的食人本能了,只需要饮用少许血液就能活下去。之前遇到的稀血,给她带来的顶多也就是饿了三天的感觉,虽然难受却也还能忍住,不应该是现在这样,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催促她赶紧去盛宴上分一杯羹。
再看被她转化的愈史郎也是捂着嘴巴、一副竭力压抑的样子,但状态明显要好一些。
珠世跌跌撞撞地走到盛满冰块的储藏柜前,从中拿出了两个血袋。一包扔给对方、一包直接用尖牙撕开了,毫无优雅可言地把袋中血快速吸干,才将渴望稍微压下去了一些。
趁着理智回笼,她赶紧从袖中摸出来一个棕瓶,拔开木塞,深吸了一口。
被浓重的香气呛了一下,蠢蠢欲动的欲望几乎是瞬间消失无踪了,珠世甚至感到了些许的反胃。
……北野家出品的这款面对女性、主打什么‘抗衰老’‘抗氧化’的紫藤花精油,虽然宣传的功效对她来说没什么意义,但其本身则是各种意义上的好用。
她将棕瓶也放到愈史郎鼻子底下熏了一下,等对方脸色缓和之后就随意收拾了一下嘴边残留的血渍,拔腿欲走。
愈史郎一把捉住了她的手。
换做往常,他肯定会因为这意外的‘肌肤之亲’跟‘以下犯上’而在心里尖叫加赔罪,但现在显然没有那种余裕,声音里尽是惶恐不安。
“珠世大人,您要去哪儿!?”
“当然是去找祂。这么浓郁的气味,即使在稀血中也是特殊的类型、一定会被围攻的。”
“但是……!”
“愈史郎,你好好想想,虽然来这儿的第一天就已经探查过四周了,没有能对我们造成威胁的鬼,但万一那个人【只】被其中一只吃掉了呢?”
愈史郎本就苍白的脸颊(成为鬼的副作用)瞬间又消退了两分颜色,像是有些风干了的水泥。
在珠世大人关切的目光下,他咬咬牙,不情不愿地说:“……那只鬼获得血鬼术、乃至拥有下弦的实力也不是不可能。”
“对,所以并不只是为了救祂,也是为了我们自己。”
“可要是!要是……我们到了之后祂已经被吃了呢?”
“……那我们就同时发动血鬼术,把这些洒到它们头上去,然后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珠世握紧了手中的棕瓶,缓缓说道。
﹉
稀血的味道是从一条昏暗的小巷里传出来的。
奇怪的是,明明靠近了对方的所在之地、独属于食人鬼的恶臭也开始能分辨出来了——至少有三只——但稀血的味道反而并没有变浓,还传来了可疑的声响。
“有点奇怪,珠世大人。”愈史郎停下脚步,用手比划着:“我先用血鬼术把茶茶丸送进去看看吧,一有不对我们就(把它当弃子)赶紧跑。”
珠世不知道愈史郎心里那点的小九九,犹疑着点了点头。
“千万小心,茶茶丸。”她柔声叮嘱道,担心地捏了捏猫咪的爪子。
换做平时,愈史郎肯定要气到吹胡子瞪眼,但一想到他即将摆脱这个最大的‘情敌’,不仅没有任何不适,还奉上了一个堪称温情脉脉的眼神。
……茶茶丸一点都不想搭理这个敌视任何靠近主人的【生物】的傻子。
它将尾巴绕在主人的手上、然后再轻轻拂过主人的脸庞,高傲地瞥了一眼嫉妒到快要血管爆炸的傻子一眼,才轻巧地攀上了墙壁,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去。
——小巷中呈现出来的是一幅地狱之景。
喉咙被割开、四肢被绞断、脑袋与身体分离,两只鬼睁着饱含不可思议与深深恐惧的眼球毫无生气地躺在地面上,它们的鲜血与肢体尚未化作灰飞,七零八落地点缀在四周。
一道煌急的剑光撕裂了地狱的天空。
“……什么?”
与稀血缠斗了许久的鬼不知道对方为何突然变得如此迅捷,面带茫然地看着出现在视野中的点点星光,失去了控制的身躯轰然倒塌。
稀血轻飘飘落在了仅距茶茶丸不到一米的前方。
乌黑的长发精致地盘在脑后,薄唇着着淡淡的粉色,肌肤细致如白瓷,他就连衣袖都没有沾染到一丝血渍,在朦胧如雾的星光的映衬下,眼睛宛如一朵慵懒地醒来、在辦心盛着晶亮的晨露的红玫瑰。
然后——
红玫倏然一转,与猫眼对上了视线。
﹉
他看破了我的血鬼术?!!
这是愈史郎的第一反应。然后他就在0.1秒内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况超级、超级他妈的不妙。
——该死的鬼杀队,竟然钓鱼执法!!!
愈史郎心中警铃大作,直接拽着珠世的胳膊就要开溜。
风声一啸,一道黑影顷刻落在了两人后撤的道上。
“干嘛要跑呢,两位?”
黑发红眼的稀血笑意盈盈地注视着他们这两只‘好心’送上门来的小老鼠,声音清亮柔和如银色的月华,完全看不出他之前有多干脆利落地一刀了结了他们在这个区域里发现的实力最高的鬼。
他的怀中抱着异常乖巧的茶茶丸,斜指向地面的刀身上的红色渐渐变黑、随风剥离。
不跑等着被你砍啊!!!
愈史郎忍不住发出灵魂怒吼,面上则是警惕地将珠世护在身后,悄声对她说:“珠世大人,一会儿我会施展血鬼术拖住他,您就趁这个时间——”
不等珠世生气,稀血就歪着头,一脸了然地收起了刀,宽慰地说:“请不要担心,珠世小姐,还有这位……不知名的先生。我不会伤害你们的。”
!!?
三脸懵逼。
为什么他会知道珠世大人的名字?看身形也不过是十来岁的小孩儿!
这是没有抓住重点的愈史郎。
咦?这孩子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难道是特地引我过来的?
这是敏锐察觉了真相的珠世。
原来不是敌人啊……嗯,就是那儿!多挠一下!
这是在确认稀血无害后就舒服地眯起了眼的茶茶丸。
“我在梦中受到了继国缘一大人的感召,为了消灭鬼舞辻无惨,特意来寻你。”
乍然从素未谋面的男孩口中听到已经数百年未曾出现过的名字,珠世愣了一下,仔细地打量起眼前的人来。
继国缘一,千年来唯一一位将鬼舞辻无惨逼入绝境的男人。他将包括呼吸法在内的多种技巧教给了鬼杀队的队士,是让鬼杀队能够更加有效杀灭恶鬼的毫无疑问的大功臣。
然而就是这样的人,却被鬼杀队驱逐了。个中缘由虽然复杂、但确实也有‘包庇’了身为鬼的自己这一点。珠世一直为此深怀内疚。
刀不是完全的日轮刀,也就是说这孩子甚至都还没正式加入鬼杀队。但他知道这两个不可能随意知晓的名字,说的应该不是谎话……但是这孩子看起来跟缘一大人……
可能是注意到了珠世眼中显露的困惑,稀血主动解释道:“我本身与缘一大人没有任何关系。我的名字是炼狱夕见,是第一任炎柱的后人。”
“可能就是因为这点稀薄的缘分,缘一大人才出现在了我的梦中。”
——炼狱。这又是一个有些熟悉的姓氏。
缘一大人曾与她提起,时任主公被他叛逃的兄长杀害之后,鬼杀队诸位同僚对他多有责难、甚至要求他切腹谢罪,唯有炎柱挺身阻拦,是一位非常难得的人。
其实小主公本来都不准备驱逐缘一大人——因为那实非他之过。但是当时群情激奋、缘一大人又为兄长的所作所为内疚,折中之下才采取了那种办法。
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之后,珠世才放下心来。然后就急切地问:“缘一大人跟你说了什么?关于消灭鬼舞辻无惨?”
“具体的情况,让我们边走边说吧。”夕见将茶茶丸放回地面,最后摸了把它的背,在愈史郎几欲噬人的目光下示意对方带路。
﹉
“——原来如此。你一开始只是为了病重的母亲……”
“您则是为了复仇……竟然还研究出了将绝症病人转化为鬼的办法,令人敬佩。”
双方都互相交换完情况之后,珠世立刻拍版决定与夕见回家。
身患重病的母亲。忧心如焚的丈夫。尚未成年的幼子。
——与当初的她境遇何等相似。
愈史郎也知晓深藏在她心中的伤痕,所以才没有多加阻拦。
只不过他也知道身为鬼的他们前往时任炎柱的家中,无异于把脑袋伸到阳光底下、完全是自找死路,若非是那不男不女的小子用母亲的性命发了誓会保证他们的安全,他只会想尽办法支开他,然后跟珠世大人一起逃跑。
珠世特意要求了一小段时间,重新调配了病人的药水,差遣茶茶丸送到了对方家中之后三人一猫才动身。
身为鬼的珠世与愈史郎都不能在白天现身,只能用马车行进,因而拖慢了一些速度,等三人到达炼狱家,已经是第三天的深夜。
在踏入充满草药气味的卧房的下一瞬间,珠世就感到自己被一道充满杀气的视线锁定了。
“……夕见,你带了【什么】回来?”
医生……好像不是吧。
把二儿子赶回去睡觉,一个人守在妻子床前的槙寿郎一听到门外的动静就醒了。即使在昏黄的灯光下、那双眼睛仍旧熠熠生辉,看不出半分疲惫。
(如果忽略他眼底淡淡的乌青的话。)
即使从未吃过人的愈史郎勉强能蒙混过去,但珠世曾经自暴自弃杀害过人类,再加上两人都仍然需要吸食血液维持生活,身上仍然带着只有鬼或是受了伤的人才会有的腥咸的味道,身为炎柱的槙寿郎不可能发现不了异常之处。
就在夕见想要开口的时候,一道红橙色的火焰从前方迅速掠过,直扑他身后的两人而去。
——哇。这人真是急性子。
他抽了抽嘴角,显然对此早有预料,立刻抽刀迎了上去。
“锵!!”
刀剑铮鸣,金色的闪电一闪而过,切断了火焰的势头。
一柄朴实无华的选拔用刀格住了经由锻刀村的老道锻刀师千锤百炼精心锻造出来的日轮刀。
槙寿郎意外地看了长子一眼,沉下脸来,双刀在两人的压力下咯咯作响。“让开,夕见。你肯定是被它们欺骗了,你并未亲身面对过鬼,它们好像也用了什么神奇的手段掩饰,气味真的很微弱,你分不清也是是理所当然的。”
“但我知道他们是鬼啊。”
槙寿郎的眼神立刻变得不对了起来。片刻的死寂过后,他拿刀的手微微颤抖,双眼中燃烧起了熊熊怒火,估计已经脑补了夕见是被鬼故意蒙骗投敌了,正在考虑是将一人两鬼一起砍死还是先砍了鬼再对长子进行再教育。
“他们并不吃人的啦……好的,我知道您不相信了,但是父亲大人,事关母亲大人的病,还是请先听听解释吧?”夕见无奈地说。
他并未放松力道,因为槙寿郎肯定会在下一秒砍下身后两人的脑袋。
他越过槙寿郎的肩膀,将视线投向后方,平静地说:“很抱歉吵醒了您,但我可以保证这两个人绝对不会危害到人类。而且关于治病的事情……必须由您亲自决定。母亲大人能不能先劝劝父亲大人,让他先听完再说呢?”
槙寿郎在夕见说到‘吵醒’之时就已经有点慌神,他扭头看了一眼,“瑠火,你怎么!我、我不是……”
“先回来吧,槙寿郎。夕见一直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但并未越过任何危险的线,我相信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瑠火干咳了一声,之前一直在僵持的槙寿郎立刻以一种常人无法捕捉的速度后撤,给她递上了水杯。
在用茶水润过喉咙之后,瑠火静静地转向那个被眼神尖刻的‘男孩’护在身后、抱着三花猫的女人。
“我也相信你。因为,你一直在用一种很担心的眼神看着我呢?”
紫罗兰看着即将衰败的红玫瑰,悲伤地点了点头。
﹉
“——全部经过就是这样。”
珠世按照事先约好的,说她根据夕见梦到的神明的装扮跟发型认出来是战国时期将鬼舞辻无惨逼入绝境的日之呼吸剑士继国缘一,并未提及夕见自己就知道这两人姓名的事情;也将自己化鬼之前的、之后的、愈史郎的事情都一并告诉了炎柱夫妇。
“……日之呼吸?”
爱妻尚未离世,槙寿郎仍然保持着炼狱一族惯有的开朗乐观,此时的他并未过多在意历代炎柱手记里那语焉不详的记录,只是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不过反正可以以后再要求对方解释,他暂时把这点抛在了脑后。
现在的他、更关心愈史郎的转化。
在了解到愈史郎的详细生存状况之后,即使这是完全违反队律的做法,槙寿郎仍然有些许意动。
短短数日下来,他已经完全清楚,自己绝对无法承受日后瑠火离开了的现实。
他忍不住偷偷地看了眼妻子。
出乎意料,最大的反对声反而——
“……不。我不愿意。”
——来自患者本人。
看到了珠世眼中的受伤,瑠火立刻解释道:“我并非是不相信你,只是……”
“……我一想到槙寿郎与孩子们会陆续离我而去,只余我一人在漫长而无望结束的时光中回忆与他们共度的时光……我就感到十分孤独,悲凉地无法忍耐。”
“但、但是瑠火!你想想,就算我们死了,夕见他们的儿女、孙子女……我们的后代们绝不是那样混账的人,他们都会陪着你的!”“但,都不是你们呀。槙寿郎,夕见。还有不在这里的杏寿郎、千寿郎,桑岛大人……”
一只微凉而柔软的手掌抚上了槙寿郎的脸颊,那里已经有了些微的胡渣;另一只抚上了夕见的后脑勺,瑠火的眼里泛着泪光。
她抬眸看向珠世,脸上挂着一副奇异的神色,轻声问道:“我想,您能够理解的吧?”
于是珠世的眼眶中也有透明的液体滑落下来。
怎么可能不理解。
为了能看到孩子长大成人才被鬼舞辻无惨诱惑变成鬼的她,却亲手将丈夫与孩子一起杀害,为此自暴自弃,在鬼舞辻无惨手下做了许久的帮凶,直至遇到缘一大人才得以解放。
在那天起,她余下的所有生命都是为了将鬼舞辻无惨送入地狱而燃烧。
“是的……我非常清楚……”她低声说道。
此时此刻,两人的灵魂超越了时光与种族,空前地共鸣起来。
这是连槙寿郎都无法做到的,唯有共享【母亲】与【妻子】这两重身份的她们才能做到。
珠世抹了把脸,突然走到床前,将槙寿郎推到了一边去,然后郑重地捧起了瑠火的柔荑:“但是请你放心,我知晓许多现在的医生不知道的技术跟药方,针灸、药浴、推拿……我一定会竭尽全力为你延续寿命的!!”
“……谢谢。”
瑠火愣了一下,凝视着珠世的双眼,也握紧了双手,真情实意地道谢。
啪唦。
……??
身子歪斜到一边的槙寿郎跟负手站立在珠世身后的愈史郎,都莫名其妙的看到了两人的背景后开满了迎风招展的百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