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来,但凡了解顾亭亦的人――除了杨子轩这种情商极低的――都认为他情感淡漠。
他可以温和礼貌地对人微笑,也可以狠戾决绝地与人拼命。
但不论是哪种状态,其实他都没有太在乎。微笑也好,拼命也好,状态切换的条件,主要是看他心情。
心情好的时候,别人对他恶语相向他也可以保持温和。
心情不好的时候,小姑娘对他表白他也能面无表情地无视。
从小到大,顾亭亦因为他这张脸得过不少好处,也遭受过不少欺负。
两三岁就能看得出精致,在那个性别模糊的年纪里,每次被母亲带出去,别人都夸他漂亮得像个小姑娘。
其实别人那意思不是说他长得像小姑娘,而是因为在众人潜意识中,“小姑娘”这个词和“漂亮”这个词更加贴合,所以称赞他漂亮的时候,顺口就会添一句“像个小姑娘”。
但母亲把这话当了真,又或者不是当真,而是她本身就有这样的恶趣味――
她让顾亭亦留长头发,给他穿小碎花裙子。
母亲生他的时候太年轻了,二十岁刚出头,自己都还没进入过社会,心智纯真得像个半大小孩,又哪里知道如何教育更小的孩子呢?一切全凭着自己的心意和喜好罢了。
顾亭亦直到念小学的时候头发还长长的,有时候穿男孩子的衣服,有时候穿女孩子的衣服。
倒是都挺好看,钱花得不少,衣服一看就很高档。
可是小孩子哪里看得出衣服高不高档,他们只会问:“顾亭亦,你到底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呀?”
熟悉之后,班里的男孩子开始扯顾亭亦的头发,掀他的裙子,扒他的裤子,在他上厕所的时候闯入他所在的隔间,然后指着他笑:
“是男的!娘炮!娘炮!”
约莫三年级的时候,母亲姗姗来迟的“独立人格”突然苏醒了,而这时候她也终于知道原来自己的丈夫一直在外面乱搞,于是她想要离开家庭,追求她自由的爱情。
母亲和父亲原本就是毫无感情基础的家族联姻,父亲事情败露后,母亲倒也没觉得难受,只觉得自己有了更加充足的底气去追逐自由。
于是两个人一拍即合,开始了只维持表面夫妻关系,实际上各玩各的相处模式。
顾亭亦成为了被遗忘的存在。
他理智上知道自己是个男孩子,因此,终于摆脱母亲的控制后,他把衣柜里所有女孩装扮全部搬出去,摞在后花园里,堆成一座小山。
家中阿姨看见他一趟又一趟地搬东西,好奇问道:“亦亦,你在做什么呀?”
九岁的顾亭亦满脸淡定,平静地回答:“我在玩过家家。”
说完,他一把火将那座裙子小山烧成了灰烬。
那天晚上火光漫天,家中几个阿姨吓得差点儿报火警,顾亭亦却站在二楼房间的窗口边,面无表情地朝下看。
鲜红的火焰将他瞳孔也映成红色,灰烬被风卷起,沾在他额前的碎发上。
第二天,顾亭亦独自跑去理发店,让理发师把自己的头发剃得很短。
他对理发师说想修理一下眉毛,假装好奇地拿起刮眉刀,在自己眉毛上方划了条小指长的血痕。
那时候,顾亭亦以为自己所有苦痛的来源都是因为别人经常夸他长得漂亮,漂亮得像个小姑娘,所以他恨不得毁了这张脸。
然而理发师反应很快,见到他脸上出了血,立刻从他手中夺走刮眉刀,没再给他接触刀具的机会。
等回到家,被阿姨们监视着,他也没能把疯狂的想法变为现实。
后来长大一些,他才懂得,永远不要因为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
三年级以后,虽然顾亭亦再也没有穿女孩的衣服去上学,但是学校里的男生还是看不惯他,上课的时候扔石头砸他,下课的时候把他堵在厕所里、巷子里踢打。
……即便他从来不比兰花指,声线也并不细弱,但在同学的印象里,他就是个娘炮。
这印象根深蒂固,难以拔除。
升入初中以后,顾亭亦的遭遇也没能得到改善。
因为他所在的初中和小学都在一个学区,里面那些同学大同小异,最多只是不在同一个班里而已。
他小时候经常穿裙子的事情全年级都知道,照片被传得满天飞,走在路上,即使不用刻意去听,他也知道必定有人在对自己指指点点。
只是这时候他已经学会了打架,又狠又不要命,所以倒没几个人敢来招惹他。偶尔有那种拉帮结派来找麻烦的,也会被顾亭亦的狠劲儿吓到。
但他长得实在太漂亮了,过于显眼,与别的男孩儿都不一样。
连老师都忍不住经常感慨,说这小孩儿长得这么好看,就算成绩一塌糊涂也没人忍心指责他。更何况他成绩还这么好。
表白写情书的女孩儿自然是不少的,但顾亭亦都没什么感觉,也没因此得到什么安慰,因为他已经麻木了。
从男生那里得来的欺辱,与从女生那里得来的赞赏,是无法抵消的。
这种欺辱直到顾亭亦上了高中才完全消失。
其实他早就长出了分明的轮廓,别人也许会说他精致漂亮,但绝没有人说他娘炮。
所以在他凭借全市前几的中考成绩到城市另一边的高中念书后,他就没有再遭受过歧视。
只是从小的经历让顾亭亦显得不太容易接近,刚上高中的时候,愿意主动和他说话的男生只有杨子轩一个。
到了高中后期,虽然也有很多人乐意与顾亭亦交朋友,但在外人眼里,能称得上是他朋友的人,大概仍然只有杨子轩一个。
这倒不是因为顾亭亦和杨子轩有多么亲密,而是因为杨子轩这人没心没肺,顾亭亦冷脸与否他根本就看不出来,所以他俩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显得特别热闹。
毕竟杨子轩说单口相声也挺热闹的。
这是一个和顾亭亦完全不同的男生,每天都有很多精力,好像从来不会产生什么消极情绪。
顾亭亦非常羡慕他的阳光和自信。
高中军训结束后,学校放了两天假,杨子轩已经在短短一周多的军训期间交了好几个朋友,便趁着假期请他们去家里玩。
顾亭亦本来不太想去,谁知放学的时候被杨子轩硬拽着上了公交车,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拉到了杨子轩的家里。
杨子轩父母都是单位职工,住在单位分的房子里,是老式小区,绿化不很多,但全是十分高大的乔木。
顾亭亦觉得这种树很好看,难得主动开口问道:“这是什么树?”
“香樟树!”杨子轩殷勤地凑到他面前,指着某个方向说,“你看那边,那棵最大的香樟树后面就是我家!”
顾亭亦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第一眼却没看见树,而是看见树后倚在窗边的那个人。
夕阳西下,她穿着一身雪白的仙女裙,黑而直的长发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像个美好的梦境。
“真好看。”
顾亭亦下意识举起手机,拍下了那颗巨大的茂密的香樟树,和树后掩映的画中人。
那一刻顾亭亦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后来很多次午夜梦回,他都会怀疑自己当初看见的人不是真实存在的,需要依靠手机里储存的照片来找到真实感。
一直以来,顾亭亦对于性别的认知都相当模糊。
他理智知道自己是个男生,和女生不一样,但情感上很难辨别清楚。
直到即将正式步入高中生活之前的这一天,他遇见了许南粥,才知道原来自己和女孩子真的有很大的区别。
真正的女孩子,美丽,脆弱,像个梦,和自己完全不一样。
但他之前不曾在别的女孩儿身上体会到这种感觉――能够令自己完全分清性别、不会有丝毫迟疑和含糊的感觉。
于是自那以后,在顾亭亦眼里,这世上的人只分为两种性别:
其他人,和许南粥。
顾亭亦从未如此明确地感受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仿佛某位掌管万物的神明在他心野漏下几滴甘露,于是他荒草遍生的世界突然阳光明媚,生机勃勃。
连荆棘也不愿踏足的地方刹那间生出一棵高大茂密的树,树的枝丫如同他的情意一般疯长,眨眼便抽出嫩芽,发出新叶,蓬勃的树冠遮天蔽日,掩盖住整片苍穹。
抬头只见绿意盎然。
绿意盎然。
她刚才所站的地方哪里是毫不起眼的老旧窗口。
那分明是他的心。
可能是对顾亭亦的视线有所察觉,在他刚拍完照,收好手机后,许南粥的视线随之落了下来。
“姐!”杨子轩兴奋地朝她打招呼,“我带朋友回家来玩!”
许南粥笑了笑,嘴唇微动,似乎小声说了什么,顾亭亦没听清,只看见她从窗口离开,心里几乎是瞬间便重归荒芜。
“刚刚那个是你姐姐吗?”一群人进入楼道,顾亭亦紧跟在杨子轩身侧,状似随意地问,“亲姐姐吗?”
在周围人看来,还以为顾亭亦是在主动找话题与杨子轩攀谈,殊不知他只是想打听那个女孩儿的消息。
就看了那么一眼,便满脑子都是她,全是她,疯了似的,只想知道有关她的一切。
“不是,是我表姐。”杨子轩对身旁这人的异常毫无所觉,兴致勃勃介绍道,“她人特别好,特别温柔,特别聪明,是个学霸,而且长得还好看。这么漂亮的老姐可遇不可求啦,你们不要嫉妒,嘿嘿。”
看得出来,杨子轩对他这位姐姐相当崇拜。
顾亭亦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瞥见他脸上洋洋得意的炫耀表情,嫉妒得发狂。
但又有些庆幸。
不是自己的表姐,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可以肖想,可以觊觎,可以拥有。
顾亭亦并不因自己这突来的情感而感到恐惧或是惊讶,他一向很能看清自己。
别人和他打架的时候骂他是条不要命的疯狗,顾亭亦笑着回道:“我就是不要命的疯狗。”
疯子的情绪不需要解释,疯子的感情也不需要解释。
但疯子不傻。
他想要一样东西,必定不会和别人争得头破血流。
也不会让这样东西沾染上一丁点瑕疵。
他要把自己伪装成弱小可怜的猎物,让那人心甘情愿地收留他。
一步步踏上阶梯上行的时候,顾亭亦脑海中已经开始编制一张缜密的网。
六年,是他念完大学所需的期限。
他要酝酿一场为期六年的狩猎。
一场,费尽心思,让猎人主动诱捕自己的狩猎。
虽然这时候他甚至还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对方究竟是神灵还是恶魔。
但无所谓。
他不在乎。
他什么都不怕。
恶魔固然令人恐惧,身处地狱的人却只渴望神灵。
“到了。”
抵达家门,杨子轩率先上前,敲了敲门。
门打开,许南粥站在那儿,穿一身雪白的纱裙,泼墨般的长发垂落,五官浓艳,腰肢纤瘦。
顾亭亦看着她,露出清纯无害的笑。
“姐姐好。”他语气温软,抢在所有人之前开口,“我叫顾亭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