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晖的手背虽然冰凉,手心里的汗却不少。一般人夏天如果爱出汗的话,不论别的地方怎样,至少手心应该是热的。司徒晖的手心里也不凉,但比云苓指尖上的温度还是略低,云苓给司徒晖擦完了手,又稍微踮着脚把司徒晖额头上的汗擦了。
温水里捞出来的毛巾擦手虽然有几分舒服,但大夏天的,肯定是不如直接用凉水来得痛快。不过司徒晖自从得了时疫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就说这手吧,大夏天的这么凉,大概还是因为气血不足。
司徒晖会往钟粹宫来却不是云苓之前猜的,来看新人的,不过是今天正好处理完了政事,就往尚书房去了一趟,见祁钺又盯上了西洋传来的千里镜,对这个儿子有些不放心,想和云苓俩聊天罢了。
云苓楞了一下,虽然说司徒晖作为祁钺和祁铎的父皇,来找她聊一下两人的孩子似乎也没什么问题。只不过云苓没想到,那两个孩子养在钟粹宫的时候没见司徒晖因为儿子过来,难得司徒晖因为儿子来一次钟粹宫,竟然已经是儿子十多岁的时候了。
听说祁钺喜欢西洋的那些玩器,云苓没太当回事,“祁钺心里有数呢,臣妾见他也没耽误功课,这才随他去了。”事实上,即便稍微耽误了一点功课,云苓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倒不是觉得司徒祁钺一个小孩子能从西洋的玩器中发现什么玄妙,给大梁引进什么先进技术。就是把这件事情当成单纯的玩耍来看,云苓也觉得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龄贪玩是正常的。按照前世她看过的心理学科普类书籍来说,青春期正是孩子们找寻自我的过程嘛,做出一点点偏离航道的小小叛逆行为是正常的。根据云苓对自家周边同龄人的观察,那些青春期没有叛逆的孩子以后才多要费心呢,不一定到了什么时候就会放个大招。
当然了,以祁钺和祁铎的年纪,只能说是刚搭上青春期的开端。不过皇家的孩子都早熟,青春期的症状早来一两年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早就猜到云苓会帮着五皇子开脱,司徒晖倒是不太生气,只是仍然皱了皱眉,“他要玩儿什么不好,偏偏要拆开看,喜欢自己做。”虽然说司徒祁钺有身份加成,真做出什么好玩儿的来了只会收到恭维,但司徒晖还是觉得这孩子有点儿不务正业。
听了他的想法,云苓莫名有些不开心:哦,陛下的意思是闲暇时间躲在屋里鉴赏前朝文玩的就比较务正业呗。说真的,生在皇家,没有生存压力,没有光宗耀祖的需求,云苓觉得祁钺现在性格已经挺好的了,最起码功课和四个伴读相比虽然不是最好,但也不是最差的,正好排在中间。至于祁铎,倒是比祁钺的成绩稍微好一点,不过他就是那个到现在都被云苓重点观察的,总觉得这种乖宝宝型的孩子杀伤力从来都不可小觑。
不过现在正讨论的是祁钺,云苓将刚刚跑偏的想法拉回来,对司徒晖笑道,“等他把能拆的都拆了就好了,做出来一两个,您再让他做,他还嫌弃累呢。”况且,文人雅士的手工制作和普通匠人的手工制作从来不是一个档次,比如同样是制琴,善音律的大家就可被称为“先生”,普通的琴匠的地位才低下。如果祁钺以后实在喜欢玩儿这些,云苓已经想好要怎么在文人的圈子里给他刷名声了。反正古往今来“名士”里面的手工小达人从来都不少,虽然这几年已经没有什么“狂生”了,但是祁钺的这个爱好总比喜欢打铁要正常吧?1
绕着司徒祁钺聊了一顿晚膳,吃完了饭,司徒晖难得休息一天,也不想回前面加班了,于是就在云苓的钟粹宫中睡了。
自从贤德妃被诊出怀孕之后,司徒晖往永寿宫去了一趟,然后就是云苓的钟粹宫了。大概前朝政事这段时间比较顺利,接下来的几天司徒晖还能抽出时间来,在章修仪和李修容的宫里分别转了一圈儿,然后才开始宣新人去乾清宫伺候。
李修容生的八皇子正是能跑会跳的年纪,司徒晖往李修容那边去的时候还会被八皇子抱住小腿叫“父皇”。小孩子奶呼呼的,又乖又萌,李修容最近又还算善解人意,即便开始往乾清宫招幸新人了,司徒晖也没有忘记往李修容那边送赏赐过去。
云苓后来在御花园遇到过一次李修容,对着一个这次刚进宫的美人语气不善,在那美人给她行礼的时候故意晾了人家一会儿,说话时也仍然是她过去的语气。云苓这才恍然大悟,李修容现在不是不跋扈了,只是不给平级或更高等级的妃子们找事儿了。现在后宫限额的萝卜坑快填满了,李修容这副表现大概率也没什么问题。
第二天在皇后的坤宁宫看到言笑晏晏的李修容,云苓是这么想的。
可惜云苓光算到了宫内,没有算到宫外啊。
要说李修容也是倒霉,每次得意的时候,娘家都要来这么一下。如果说上次李修容生下八皇子后李家摆流水席的事情,尚且还能说是李家的无心之失,那么这次大概就是被人捧得飘飘然了。
事情的经过还要从头说起。之前东南沿海的战场那边不是一直都在催司徒晖给军粮么,恰好遇到京城附近秋收的时候阴雨连绵,还正经影响了司徒晖的心情好久呢。可惜这种出征在外的兵士们的军粮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克扣的,司徒晖又减了税,只能从官仓中取了一部分的粮食。
但紧接着,从哪里的官仓给东南沿海的将士们运粮食就又成了一个问题。当时就有人提出,要不找个离战场最近的省份,直接从当地首府调粮过去。但如果从离战场地理位置最近的省份调粮,那一路押送的将士们走的应该是陆路——打过仗的都知道,通过陆路运输对军粮的消耗有多大,虽然说去年雨水不顺的是京城附近,但别的省份官仓里的粮食也不能用起来一点儿都不心疼啊。所以最后司徒晖选的是离东南沿海一代稍远的省份,通过水路把军粮运过去。反正只要登陆的时候避开战场所在不就完了吗?
之前说过,因为这场战争是和附属国之间的战争,朝堂上想用这件事来刷军功的大人不少,给南安郡王押送粮草的事情差点被抢破了头,最后脱颖而出的是这几年被司徒晖新提拔上来的户部右侍郎。
这位户部右侍郎有司徒晖的亲口任命,几乎是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京城。司徒晖心里也没觉得能出什么问题,眼看着前线传来好消息了,南安郡王从京城中带过去的将军们养病都养好了,最开始带过去的那一波军粮也吃完了,南安郡王上折问司徒晖,“陛下,之前半年的粮草吃完了,您拨粮的动作能快点吗?”
司徒晖:“……”不是,我从官仓中取粮的命令已经发下去了,派出去的钦差大臣也离京了,南方的海水冬天又不会冻上,就算运送军粮的船在路上遇到了什么特殊情况,也不该现在还不到吧?
户部的这位侍郎大人毕竟是司徒晖的臣子,是不可能一出京城就没了音信的,“撒手没”什么的,只要你不怕留在京城的亲人也跟着一起没了,那才可以试一试。显然这位大人还是怕的,因此给司徒晖的工作汇报一直没有停过,但司徒晖记得清清楚楚,这位大臣出去之后的工作汇报上面没说有太棘手的情况啊!
南安郡王会这个时候给司徒晖上折子,实际就是出门在外的武将惯例的哭穷而已。眼巴巴等了一段时间,京城还是没有消息,南安王爷这才有些慌了,下令全军的饭量只能有以前的七成,可即便如此,原本的军粮能撑的时间也不算太长。
幸好,就在南安王爷快要等不及的时候,朝廷押送军粮的船队来了。跟船一起来的户部右侍郎一脸憔悴,从港口到军队的营房还有一段距离,为了赶时间,这位大人是骑马来的,真正的运粮的大部队在后面。大概是因为军粮迟到的天数有点多,南安王爷还亲自接见了这位钦差大人。
户部右侍郎不敢托大,从见到南安王爷之后就连连拱手,“路上风波不断,耽误了些时日,实在对不住王爷了,好在下官幸不辱命。”好歹把粮送到了,求南安王爷别往皇上那里递折子呀!
南安郡王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但这一仗不知道要打多长时间呢,自家的后勤都在人家的手里掐着,虽然不高兴,到底没说出太重的话,只是对着这位户部右侍郎扯出一个笑来,但连旁边跟着的亲卫都能看出王爷这个笑容下的情绪不那么愉快。就听南安王爷还在继续说,“这两年气候不好,筹措军粮并非易事,本王知道大人的难处。”
户部右侍郎对着这位还有些祖上遗风的郡王是不敢得罪的,可听了南安郡王的话,却不由得扯开一个苦笑,不,王爷,您不知道我的难处啊!侍郎大人觉得自己的心被泡到了黄连水里。
很快,这位钦差大人就知道心比黄连水还苦是个什么意思了。
寒暄完毕,南安郡王回了自己的营帐,侍郎大人通过南安王爷的亲卫好一通打听,才知道南安王爷就在自己到军营的前三天上了一封折子。虽然现在还不能肯定折子的内容,但这位钦差大人的户部侍郎又不是连基础的推理能力都没有,刚才那王爷的亲卫都说了,他们大营里已经连着半个月只能吃七分饱了,南安王爷到底是因为什么上的折子还用说吗?
天意啊!身负皇命的钦差大人叹了口气,见南安王爷没有丝毫追回折子的意思,只能顶着一张苦瓜脸往京城的方向赶了。南安王爷听亲卫说了这位钦差大臣临走时的脸色还有些不满意,“怎么?来本王的地盘上,本王亏待他了怎地?”能让皇上任命出来筹措军粮的,好歹也得是皇上比较信任的官员吧?顶着这样一张脸回京,是觉得这趟差出得不好?
“来人,给本王研墨。”南安王爷撸起袖子,觉得他需要再往京城递一封折子。
司徒晖觉得自己真的是个宽容的皇帝,可再宽容的皇帝听到户部右侍郎出京一圈儿带回来的消息都得生气吧?司徒晖是忍了又忍,才没摔个什么东西来撒气,只是气呼呼地在乾清宫来回走了两圈儿,然后才看向下面跪着的户部右侍郎,“这件事,你们户部原先是谁负责的?”
户部右侍郎对着司徒晖把事情说出来的时候,就知道户部的责任是怎么也逃不掉了。其实,回京之后,这位户部右侍郎还是抱着一点点侥幸的,可直到司徒晖主动召见他,问他筹措军粮的速度为什么那么慢,这位侍郎大人终于死心,直到自己这是不能继续瞒下去了,于是对着司徒晖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陛下之前下旨要臣取粮的江南姑苏、金陵一带,官仓里的粮食几乎只有户部账册的三成,当地的官员说是有人拿着京中贵人的书信要求调出常平仓里的米,保证今年秋收之前能有新米入仓……”
大梁的官仓分为太仓、军仓、常平仓和义仓。其中,太仓里的米是为了给官员们发放俸禄的;军仓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军粮储备;义仓是为了灾年赈灾救济用的;常平仓则是为了抑制市面上飞涨的米价留存的余粮。
因为大梁这些年虽然在边境上走有小型的摩擦,但并没有大型战争,所以军仓在所有的官仓里占比并不算高,真正占大头的是另外三个。司徒晖之前说东南沿海的军粮要从别的省份的官仓里取,想的也是先从别的仓拨出一部分,等到今年秋收补齐,没想到所谓的“京中贵人”竟然比他的动作还快。
因为黄河以北近两年的气候不顺,所以官仓是经常开来救灾的。司徒晖觉得自己应该是特别生气的,但怒气值不断积累,到最后司徒晖竟然笑了出来,“朕是不是还应该夸这些人聪明,知道往江南下手啊?”明明是“京中贵人”,却没动北方的粮仓,而是直接把手伸到了江南。
江南的水本来就浑,虽然司徒晖登基之后一直在整顿,但一是很多官员都有先帝时期延续下来的习惯;二是江南离京城毕竟远,还真有几分“天高皇帝远”的意思,司徒晖这些年虽然努力,但只要看看这次私开官仓的事情,就知道江南官员的胆子有多大。
户部右侍郎低下了头,不敢说话。按理说户部每年应该都有官员核实府城的官仓里的粮食数量能否和账册对上的,这种小事当然不会是他这个户部右侍郎亲自出马,但自己的下属做出这样的事情,他在皇帝面前肯定也是要吃挂落的。这就是为什么一开始他想要把事情瞒下来,如果南安王爷那边没有折子递到宫里,这位钦差大人绝对不会主动进宫来找骂。
所谓官场上官官相护,原因就在这里了。
司徒晖最开始觉得,既然朝金陵和姑苏的官仓下手,又是“京中贵人”,那么是勋贵下手的可能应该是很大的。不过,司徒晖也不是什么想当然的人,还是安排了人去秘密调查的。没想到最后调查出的结果竟然和勋贵毫不相干。
“李存义?”司徒晖收到事情的调查报告时没有抬头,接过奏章和信纸就接过来低头翻了翻,因此也没有人看到他眼睛里的诧异。
李存义就是李修容同父同母嫡亲的哥哥,如今这位李家家主的嫡长子,按照血缘来说是司徒晖的亲表弟。被司徒晖派去调查这件事的官员也有些惴惴,但作为司徒晖的心腹,不对司徒晖隐瞒事情的真相是基本素养,于是虽然明知道今年过年的时候司徒晖往李家赐过东西,李修容如今在后宫中也还算得宠,但这位大人还是开口了,“李家近几年的花费越来越大,但田产几乎都在北边,这几年旱涝不定,田庄上的收入只够勉强维持生活,铺子也连年亏损……”然后就铤而走险了呗。
嗯,其实把李家干得这件事称为“铤而走险”并不准确,因为如果司徒晖没有从江南调军饷,李家这次干的事情一点也不“险”:前面说过了,这几年北方的气候不好,尤其京城附近,又是时疫又是秋收时连日下雨的,米价节节攀升。李家当然不会蠢到把江南官仓里的粮食倒卖到京城里来——这样一来,光是路费上的支出可就太大了。但,卖粮食的地方只要在黄河以北遭灾的地方,哪里不能卖出高价?
最讽刺的是,李家高价卖出去的那些粮食,原本都是义仓和常平仓里的,正是为了抑制民间有人哄抬米价。
司徒晖揉了揉额头,李太妃临薨逝之前,特意告诉他不要再给舅家官位,司徒晖这些年也做到了。但他没想到即便没有他的加恩李家也能自己做出一番“大事”来。这次如果不是出京筹措军粮的官员头脑还算灵活,把原本用来给官员们发俸禄的太仓里的米和军仓里的粮食一起往南边战场上运过去,万一南边真的炸了营,后果不堪设想。
至于江南的那些官员,司徒晖冷笑,反正几个月没有太仓里的米也饿不死,现在不是还有力气上折子自辩呢嘛?
不止官员们有力气上折自辩,就连后宫之中,听说今年战场上出了这样大的事情,都直冒冷汗。云苓听说事情牵扯到户部之后还担心了一阵子,不过后来弟妹进宫探亲的时候主动提起了这件事,说去年户部派出往江南巡查的是另一个官员,今年大概率官帽子要保不住,苗云峰那里倒是和这件事没什么关系,云苓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说是没什么直接关系,但皇上迁怒起来可是不管这些的。别说是户部从上到下被喷得体无完肤,就连负责对百官上弹劾奏章的御史台,这次都被司徒晖拎出来说了一顿。
御史台众位大人:“……”无语。这事儿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吗?没错,御史台是有纠察百官的责任,但一般大家盯着的都是在朝堂上有实职的大人们,散官和勋贵们那都得是闹得不像样了,才能收到来自御史台百忙之中分出的一点注意,收到一本弹劾的奏章。像李家家主这种的文散官,御史台的御史们又没疯了,谁会没事看着他啊?你弹劾他欺男霸女,难道皇上还能把亲舅舅头上唯一的一顶官帽子撤下来?李存义同理啊,何况李存义现在还不是官儿呢,御史台的大人们里面或许有人耿直,但没有傻子,平白给自己树敌干嘛?
不管御史台的大人们怎么想,对着司徒晖那张几乎要变成喷火恐龙的脸,该闭嘴还是要闭嘴的。
云苓这几天往钟粹宫外跑的次数都少了:她本来就不是一个喜欢四处闲逛的人,现在出门还有碰到司徒晖的风险,当然是能在屋里宅多久就在屋里宅多久。钟粹宫现在动物植物都齐全了,盆景有花房,高一点的树木有门口的桃树,不缺景色,还是在屋里待着吧。
大概是司徒晖生气起来太吓人,宫中的新人旧人们这次难得的整齐划一,全都缩了。这样的情况下,当云苓听玉柳说李修容往乾清宫的方向去了,就难免为她默哀两秒了。
要说李修容这次真的是无妄之灾,可有什么办法呢?看着那些缩在自己宫里不出来的人,李修容简直羡慕极了,可这件事中,她还真没办法不出来表态。毕竟,李家的这位家主在官场上蠢归蠢,但李修容小的时候在家里是真的受宠,不然也不能养成她略有些跋扈的性子。现在让她眼睁睁地看着家里出事,李修容觉得她做不到。
听说李修容身着素衣、卸掉钗环跪在乾清宫门前请罪,司徒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于是就有小太监从里面出来劝说李修容回去。没想到李修容的态度坚决,只说求见司徒晖。
司徒晖这几天心情不好,当然不可能是李修容说一句求见就能见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1:其实我觉得可以不用标注,不过以防万一吧,竹林七贤里的嵇康就喜欢打铁……感谢在2021-10-0923:58:06~2021-10-1023:5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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