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蕊夫人只觉受伤之处阵阵刺痛,伸手一拔,见是一枚灰黑色长针。那针尖沾着的血迹亦带乌青,她倒退一步,见那人发如乌云,眉目淡雅,神态从容。芳蕊夫人背倚枯松,望着那妇人,忽而嗤笑道:“慕容槿,果然是你。这一双玉坠,原本就是你与卓羽贤从鬼医那得来的东西吧?”
她说话的时候,卓羽贤一直望着身前的慕容槿,但很快便将视线移开,握着剑走上前,压低声音道:“你知道的不少!”
“你这时才慌了?”芳蕊夫人倚着枯松,额间冷汗涔涔,颈侧血痕渐渐隆起,肿胀成巨大的血块。她却好似不知痛楚似的笑了起来,“慕容槿,你当年死了丈夫,便说要在这峨眉金顶潜心守孝三年,可谁又会想到,一个身披重孝的寡妇,还跟人在丈夫灵位前偷欢……。”
慕容槿自来到此处之后,始终未曾正眼瞧过卓羽贤,此时亦幽幽望着远山,仿佛没有听到芳蕊夫人的话语一般。倒是卓羽贤紧攥剑柄又迫近一步,厉声道:“住嘴!我问你,这两枚坠子,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芳蕊夫人吃力地望着慕容槿的背影,那两缕红线此时还垂在慕容槿的指间。一直沉默的慕容槿却忽而摊开掌心,看着玉坠,缓缓道:“白莲被子夜带走,青莲不是被你弄丢了吗?”
她的话音低沉,眼神虽望着玉坠,但余光斜睨,分明隐含不屑之意。
卓羽贤此时才瞟了她一眼,仰脸傲然道:“若不是你当初一时发昏,将白莲给了韩墨,叫他去找杀手办事,便不会惹来那么多麻烦。”
一丝微笑在慕容槿唇边浮起,这笑意来得诡谲,加之她那双沉定通透的眼眸,令人不寒而栗。
“卓羽贤,你还是老样子,出了事就只会推卸责任。”她将玉坠握在手心,徐徐转身,看都不看他,径直走到芳蕊夫人面前,微微俯身,低声道:“你现在应该已经动不了了吧?若是想去得痛快一些,便告诉我实情。不然的话,只怕要耗上几天几夜,才能咽下最后一口气呢。”
芳蕊夫人唇色发灰,双膝慢慢无力,倚着枯松瘫坐在地,但奇怪的是,她的眼神中却没有惊恐,有的只是嘲讽。
“你想知道吗?当年子夜收了韩墨带去的白玉坠子,但随后又被你们追杀,你们以为他死在江中,但他却被岐山鬼医的弟子沐莲所救。沐莲将他带回鬼医那,想以玉坠作为代价,请鬼医救治子夜……可惜,鬼医不愿出手,她只好带着重伤的子夜离去……。”芳蕊夫人说到此,不由地咳了起来,“我本想找到他,问清楚当年的情形,但他既聋又哑,被我手下误杀。真是天意……。”
慕容槿眼神生寒,盯着卓羽贤,一言不发。卓羽贤神态倨傲,唇边带着冷笑。
“白莲是你后来从鬼医那里找到的?”慕容槿蹙眉沉吟,忽又望着芳蕊夫人道,“那青莲坠子呢?”
芳蕊夫人抬起头,眼角微微泛着血红,她审视着面前这衣冠楚楚的两人,突然撑起身子,笑道:“很好,很好,一双璧人,倒也真生下了一个聪明孩子。”
慕容槿眼神收缩,手掌渐渐握紧。玉坠在她掌心发出刺耳的摩擦之声。
卓羽贤脸色晦暗,盯着芳蕊夫人道:“你是在这里捡到了青莲坠子?”
她喘息着,声音喑哑:“你想得太简单了……。”
“什么?”卓羽贤皱眉,气息急促。
“不是在峨眉,而是在……青城山。”芳蕊夫人说到这里,眼里流露得意的笑,她吃力地抬起长袖,掩住唇边血迹,“卓羽贤,你与他见过数次,却没发现这人身上一直带着青莲玉坠……数天前,这个孩子为情所困,将坠子沉入青城山潭水中,以为这样就可以忘记蓝皓月……他跟你们,倒是不太相像呢……。”
卓羽贤满眼惊愕,慕容槿表情僵硬,深深呼吸着道:“你说的是谁?”
“问他啊,他应该明白,是谁闯入了青城山,为的只是过去的一段情……。”芳蕊夫人仰脸发笑,声音渐渐细弱,话音未完便闭目倒在了树下。
“卓羽贤!”一直镇定冷静的慕容槿无暇去管她死活,陡然直视卓羽贤,眼神如冰刃钻心。她咬着牙,狠狠道:“你明明告诉过我,你说那孽种已经掉下山被狼吃了!”
“我下山找过,只看到珍娘尸首不全,满地是血……。”卓羽贤声音发颤,连连后退,“他怎么会还活着?怎么会是他?!”
“是池青玉对不对?!他现在在哪里?!”慕容槿一把揪住他的道袍衣襟,声音嘶哑。
卓羽贤紧握着她的手腕,手心发冷。“阿槿,你听我说,他应该不知道,你不要这样……。”
“废物!”慕容槿将他用力一推,卓羽贤倒退一步,还待解释,却见慕容槿已然疾步离去。
“阿槿!”他慌乱间想要追赶,却不料身后疾风骤起,他只觉咽喉处一紧,已被柔韧冰凉的彩缎死死勒住。卓羽贤运力反手一击,却觉掌心微微一麻。
抬手之际,只见掌心刺着一道灰黑细针。此时芳蕊夫人趁势将彩缎抛过那枯松枝桠,拼命收紧。
卓羽贤心惊,这细针分明就是刚才慕容槿射中芳蕊夫人的暗器。却不料她拔下后偷藏在手中,趁机暗算了他。他一时分神,已被那彩缎死死勒住,呼吸困难。
芳蕊夫人喘息着将彩缎末端系在后方松树上,跌跌撞撞来到他身前,抬肘抵住他咽喉,愤笑道:“为了一时私情,栽赃给我弟弟,又害死那么多人,你有何面目修道?!”
卓羽贤抬手扯着彩缎,嘶声道:“你以为我愿意?我本是独自来到峨眉探望慕容槿,谁让叶决明也到了白龙洞,还非要拉着我一同去松竹庵品茶!如果不是他出现,我就算杀尽松竹庵的人,也没人会怀疑到我身上!”
“混帐!”芳蕊夫人红着眼掴了他一掌,却不料卓羽贤一下子擒住她,双手死死掐住她咽喉,咬牙道:“你这是自己找死了!”
说话间,他手中发力,芳蕊夫人本就中毒,根本挣脱不了,眼见呼吸急促,身子直往下坠。她口中呀呀做声,不知在嘶喊着什么。此时却有脚步声从前方渐渐迫近,卓羽贤一怔,抬头只见有一人背负双剑快步而来。
眉黑眼亮,神色严谨,正是厉星川。
“星川,你来得正好!”卓羽贤手臂无力,怕再运功反会加速毒性上行,便将已经濒临死亡的芳蕊夫人推倒在地。他喘息了一会儿,道:“将她杀了,再速将彩缎斩断,我要去寻解药。”
“是。”厉星川抱拳应承,转身蹲下,看着昏昏沉沉的芳蕊夫人。
卓羽贤只觉手臂越来越胀痛,不觉喝道:“为什么还不动手?”
厉星川却未回身,也没有做声。卓羽贤心觉不妙,咬牙举起手中长剑,忍痛便想削向颈下彩缎。却听风声疾劲,厉星川猛然出手,一道白光正中他手腕,将那宝剑生生震飞。
长剑刺入侧旁古松,嗡嗡发颤。
厉星川取下背后双剑,缓缓走到他近前,还是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掌门,救你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你什么意思?”卓羽贤冷汗涔涔,紧盯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厉星川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在他面前抖了抖,道:“依照你和慕容夫人刚才所说,我已经都记下。这封信,可算作是掌门的忏悔书,再在最后加上您的印信,您便可退位让贤了。”
卓羽贤望着那白惨惨的信纸,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字,那字迹遒劲方正,竟不是厉星川的笔迹,而是与自己的一模一样。
“你……你早就知道这些事了?”卓羽贤吃力地道,“只等着这一天?”
厉星川将信纸仔仔细细叠好,放入怀中,淡淡道:“有些知道,有些是刚才才清楚。我不做无把握之事。”
这时,芳蕊夫人撑起身子,虚弱道:“星川……不要与他废话,快些杀他,我,我要看他先死在我之前……。”
卓羽贤一惊,盯着厉星川,道:“你……你是?”
厉星川没有回答,芳蕊夫人却伏在地上,低声笑道:“决明有个才三岁的儿子,因被母亲抱到了邻居家玩耍,逃过了一劫……我后来返乡找他,村庄却遭遇饥荒,人都死的死,散的散……可怜他流浪街头,成了乞丐,幸好老天有眼,被我打听到了下落……。”她说到这里,吃力地侧过脸,望着眉目英俊的厉星川,喃喃道:“星川,那些年所受的苦,你现在可以向他索还了。”
厉星川闭上双眼,道:“姑姑,多谢你的养育之恩。”
卓羽贤手脚发麻,咽喉处一阵发涩,唇边流出污血。毒性已经周游全身,向着心脉侵袭,他再也无法镇静,哑声道:“星川,星川,你方才不是说,只要我答应退位,你便救我吗?那印信就在我怀中……。”
厉星川望着他,忽而上前从他怀中摸出一枚小小的印子,托在掌中看了看,道:“这应该就是青城掌门的印信吧?掌门,难得你肯礼让,在下感激不尽。”
芳蕊夫人恨声道:“还谈什么让位?叫他向你父亲谢罪,忏悔!”
厉星川却侧过身子,以怜悯的眼神望着她,低声道:“姑姑,谢罪、忏悔又有何用?不过一句空话,讲得再多,抵不过堂堂掌门之位,可以高高在上,号令群雄。”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芳蕊夫人脸色惨白,伸手抓着他的衣衫下摆,“你要记得他是你的杀父仇人,你怎还要谢他让位?”
厉星川微微仰起脸,上方松柏蔽日,昏暗中几乎望不见阳光。树影斑驳,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
“报仇雪恨又如何?难不成,杀了他之后,还做那见不得光的杀手,到处流浪?那么多年吃尽苦头受尽冷落,我厌倦了……。”厉星川喟叹一声,往边上一退,踢开了芳蕊夫人枯瘦的手。
她口角流血,眼睛通红,挣扎道:“你,你这个不孝子……。”
“姑姑。”厉星川蹲下身子,离她不远不近,似乎不愿闻到她身上的血腥味,“很抱歉,我一直有件事瞒着你……真正的星川,大概早就在饥荒中饿死了。”
他顿了顿,没有看芳蕊夫人的眼神,只是望着地面上的野草,低声道:“你找到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想找一个长得跟我很像的孩子而已。我不愿再沿街乞讨,不愿再被人打骂,于是,我哭着抱住你说,我就是叶星川。”
芳蕊夫人喉咙间发出可怕的声音,她用力抓着地上的沙石,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了。
“夺梦楼,应该已经上青城了。”厉星川说罢,看了她最后一眼。
她已经睁着眼睛死去,双手紧握野草,身子僵硬。
卓羽贤眼见这一切,心沉如石,却还不忘要挟:“厉星川,既然你不是叶决明的亲生儿子,那你还有什么必要杀我?我可以让位给你……若不然的话,只凭一封信,你难以服众……。”
“我不需要服众。张鹤亭父子已死,青城派没有人可以跟我竞争。”厉星川从容不迫地上前一步,“难道你以为鸿千那一群人可以活下来吗?”
“你?!你说什么?!”卓羽贤怒道。
“你刚才没有听到吗?我说,夺梦楼的众杀手,已经上青城了。”厉星川负手。
“你要将青城派与你对立的人都杀尽?谈何容易!夺梦楼只是乌合之众!”卓羽贤声嘶力竭。
厉星川取下身后双剑,展开双臂,道:“我左手的,是今年新铸的武器,如今青城上下,用的都是这一种。我右手的,则是现在夺梦楼的人所持的武器。你看好了。”说着,他右手一挥,剑锋削过,左手中的短剑铛的一声便断为两截。
卓羽贤呼吸急促,望着掉在脚边的断剑,似乎难以置信。
“这两种材质相克,平时他们练武时不会有什么异样,但只要遇到了这……。”他抬起右手明剑,震了一震,“即刻成了废铜烂铁。掌门,这三年来,我铸的剑,已经握在每一个青城弟子的手里了。”
他说罢,右臂一探,便将那明晃晃的利剑刺入了卓羽贤腹中。
“给你一个痛快吧,免得毒发而死,姿容不佳。青城派很快就成地狱,只等着我回去,才能力挽狂澜。”厉星川再一用力,利剑穿透卓羽贤后腰,将他钉在了古松之上。
卓羽贤双手紧紧攥着剑锋,他眼神散乱,张着嘴想要喊出声,但一股股淤血很快涌上,自唇角流出。
厉星川迅疾收回短剑,在他衣襟处一抹,拭去了血痕,径直朝着原路返回。长及腰间的杂草在他身边分开,他的步履看似随意悠闲,一步步却像衡量过似的,不紧不慢,沉稳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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