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林间,莞儿陪着池青玉快步而出,正要往后山返回,却忽听夜色中钟声震响,那声音急促低沉,在山峰间不住回荡。
“小师叔,会不会是我们被发现了?!”莞儿焦急起来,朝林外张望,透过竹枝缝隙,隐约可见对面山路上火把绵绵,正朝着这个方向迅速移来。
池青玉握着竹杖的手指微微一紧,莞儿朝四周张望一阵,见竹林西侧另有一条白石小径蜿蜒而出,虽不知通往何方,但幽静绵长,甚是偏僻。
“这边来。”她带着池青玉沿着小径一直往前,绕过一道弯口,前方便是下山之路。正在此时,却听斜后方有人喊道:“前面的是什么人?”
莞儿一惊,想要再往前,却见那山路上人影幢幢,显然是早已被人守住。她虽不知青城派为何会如此大费周章,但也明白池青玉不愿被他们发现。她正不知如何是好,但见池青玉探手一折,将碧青竹叶挟在指间。
“不要与他们正面冲突。”说话间,池青玉指间竹叶散飞而出,直如寒刃般削向身后追兵。
后方巡山弟子一见有物飞来,还以为是什么暗器,急忙以袍袖掩面后退。莞儿趁势带着池青玉飞身跃起,足踏竹枝越过众人头顶,朝着后山方向疾行而去。
夜色沉郁,两人身形如燕,将追兵甩在后方。但莞儿毕竟从未到过青城,方才是循着喜宴乐声才找到婚礼之处,如今黑夜沉寂,远远近近虽有火把摇曳,但山道分岔极多,她一时间竟不知应该往哪里返回后山。心慌意乱之间,但听风声疾劲,忽有一道软索自山壁树丛中呼啸卷来,尾端一缠便扣住了她的左肩。
“师叔!”莞儿惊呼一声,不及挣脱,已被那软索扯向后方。树丛中扑出数人将她擒住,朝着前山飞快奔去。
池青玉听到她的声音渐行渐远,情急之下循音飞掠。而此时从岩石后又跃下数道黑影,刀剑出鞘寒光浮动,齐齐向着他后背斫去。
池青玉手中并无兵器,听得风声迫近,疾速前掠。那几人足点山道飞扑而上,他却在疾掠之中忽而拧腰后仰,青竹杖子划成圆弧,点捺之间连连击中数人腰腹。
有人趁乱冲来,意欲从侧面偷袭,他左臂一扬,袍袖飞卷,震偏了那人的剑势。而此时又有一瘦小男子矮身窜上,双刀一卷便削向他双膝。池青玉旋身于半空,足踏其肩,倒掠出去。后方正有人意欲出招,他听闻声音,以竹杖横扫,恰将那人击中,随即反手一擒,抓住了他手中刀柄。
“将我师侄放了!”池青玉一把扣住那人手腕,厉声道。
“杀了我们青城的人,还敢如此猖狂!”那人挣脱不了,只得怒斥。其余众人不敢上前,又不愿后退,便将池青玉紧紧围住。
池青玉一惊,不禁道:“你说什么?”
“两位守山弟子死在后山,可不就是你们干的?!”一高个青年冷笑着,回头向那瘦小男子道,“五师弟,速去禀告师傅,就说我们已经擒获了凶手。”
“是!”有人应和一声,急忙要往回跑。正在此时,却见山道上有一点火光幽幽晃动,不多时,有人疾行而至。
身姿挺拔,殷红长袍如沐血色,衬得眉黑眼亮,英气干练。
“厉师兄?!”那些人见他来到此处,不禁一怔。他们均以为厉星川是追赶新娘而去,如今再度见到他,都有些尴尬,但又不好过问。为首那人拱手道:“厉师兄,我正要叫五师弟去禀告师傅……。”
厉星川神色严肃,举着火把缓缓走到人群前,稍一抬臂,火光映亮了不远处池青玉的身影。
“我知道了。”厉星川淡淡道,“另一个姑娘呢?”
“是七师弟他们抓住了,想来已经带回。”高个青年哂笑道,“他是个急性子,不等我们一起出手便想着邀功去了。”
厉星川略一思忖,穿过人群,来到池青玉近前,低声道:“青玉,好久不见,没想到一别三年有余,今日竟是在这般境况下重逢。”
自从他来到此地后,池青玉一直未曾出声。此时听到他的声音,池青玉才一松手,将擒住的那人推至一边,侧过脸道:“厉兄,我本是与莞儿一起上的山,并没有杀害任何人,还请你向贵派众人解释,把莞儿交还给我。”
厉星川颔首,回身向众人道:“我与他曾经相识,你们先去回报师傅,就说我稍后会带着他过去。那个被抓走的姑娘也请师傅与掌门先不要责罚,等弄清原委后再说。”
这些人都是张鹤亭手下,本想抢在道家弟子之前抓到了凶手,好去师傅面前讨好,不料厉星川竟这样安排,不由得个个面露不悦,并无离去之意。
高个青年抱拳道:“厉师兄,你说跟他认识,但又怎能确保他没有杀人?如果你不放心,尽管跟着我们一起去,难不成我们还会在半路朝他动手?”
厉星川忽地沉脸道:“我与他三年前便是朋友,难道还会不知他的为人?你们不肯先走,莫不是觉得我会徇私放走他?”
“师兄当然不会这样做,只不过……。”
“你只管带人离去,若是论功行赏,我自然不会抢功,若是出了什么岔子,都算在我厉星川头上。”厉星川掷地有声地道。
那群人见他义正词严,又知他近来新认了张鹤亭为义父,正是受信任之时,便也不敢与他当面起冲突。高个男子与其他人稍作商议后道:“既然这样,我就把他交给厉师兄,你可得好生盘问,千万不可被他蒙骗。”说罢,悻悻然带着手下朝着铸剑阁方向行去。
待得他们走远,厉星川才好似松了一口气,上前一步道:“青玉,你怎会到了这里?”
池青玉愕然,低声道:“不是你送来喜帖,叫我前来青城吗?”
“喜帖?”厉星川讶然不已,苦笑道,“我为何要这样做?你当年……唉,算了,不提旧事……我若是真当你是朋友,就不会在你伤口上撒盐。”
他这样一说,倒令池青玉陷入疑虑之中。厉星川又道:“那你和莞儿上山,可曾遇到两位年轻道士?”
“是遇到了,但莞儿只将他们捆在树下,并不曾害他们性命。”池青玉说到此,不禁有些着急,“厉兄,听刚才那些人的意思,是认为我们杀了那两位道长?既然这样,我便与你一起去找卓掌门,当面解释清楚,不然一味逃避,只会让青城派的人更怀疑我!”
“青玉,你未免太单纯了!”厉星川一把挽住他手臂,低声道,“第一,我并未写过什么喜帖叫你前来青城,你这些年到了哪里,我连打听都打听不到,那送喜帖之人又是如何得知?第二,我相信你不会滥杀无辜,但事实是两位道长已经死了,眼下你只说自己冤枉,却拿不出什么证据,就算到了掌门那里,事情对你也是极为不利。”
“但是我若是再躲,莞儿会被当做凶手……。”
“掌门不会对莞儿动怒,以她一人之力也杀不了两位道长。”厉星川迅速环顾四周,谨慎道,“实不相瞒,眼下青城正暗潮不断,我虽不知到底是谁引你前来,那两位道长又究竟被谁杀死,但你若是再留在此地甚是不安全。这样吧,我先带你寻一处地方稍作躲藏,等我亲自去向掌门解释之后,再来接你过去。”
池青玉心中尚存不解,但厉星川不等他开口质疑,已抚着他肩膀道:“你尽管放心,卓掌门不是昏聩之人,在没有确定真相前不会危害到莞儿。但最紧要的是查出究竟是何人要引你前来青城,目的又是什么。你若是现在就去,我怕那包藏祸心者也在一旁,会利用你图谋不轨。”
池青玉听他说到这里,心绪不安,道:“那我等你一阵,希望厉兄先去保护莞儿安全。”
“你放心好了。”厉星川说罢,引着他朝山道岔路而去。
他带池青玉走的皆是崎岖小路,虽也有人防守,但之前已有信号传来,说是抓到了凶手,因此布防之人多数已撤离。即便是还有几处留守,厉星川对后山地形了如指掌,都一一避开,并没被人发现。
两人行至后山荒凉之处,四下漆黑无光,但听鸦雀惊飞,哀鸣连连。
厉星川带着池青玉在荒烟蔓草之间穿行,来到高崖之下。岩壁青苔遍布,垂藤万千,厉星川伸手拨开藤蔓,探身望了望,道:“青玉,这里有个山洞,你先静候一会儿,我去上清宫找了掌门后便来接你。”
“多谢。”池青玉黯然道。
厉星川拍了拍他的肩膀,返身沿着原路而去。池青玉听着他衣衫掠过荒草的声音渐渐远去,伸手抚过嶙峋石壁,心中隐隐浮起重重忧虑。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夜幕下山风回旋,这荒僻之地蔓草遍生,发出沙沙之声。他倚着石壁坐下,抱膝抬头,帷帽上的黑纱覆于脸前。
三年来,始终将玉坠带在身边,几度想要弃之碎之,却一直未能如愿。接到喜帖后,只是想着借此机会偿还未竟心愿,并彻底做一了断,便忍着万般痛楚到了青城。却不料,又无端卷入漩涡。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次青城之行是不是又犯下过错。
从师父手中接过符箓的那一刻起,他便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过往一切,皆是由于自己误入歧途,才会铸成大错。只有了断前缘,忘记以前的自己,才可真正救己救人。
一千多个晨昏如水逝去,他背负行囊踏足荒山野径,餐风露宿,不求温饱安稳,只求远离尘嚣,远离过往。
在没有日夜之分的黑暗中,双目伤处渐渐愈合,可他不再触碰昔日珍爱的古剑,只是打坐诵经,神游八荒。然而深夜时分,却还是会被一种没来由的刺痛惊醒。这种痛,或许是源于原先受伤之处,也或许,是捕捉不到的丝线,牵绊住了某处隐藏最深的伤口。
风声萧飒,忽一阵雨声错杂如落玉,淅淅沥沥打在山岩,溅于树叶,传入耳畔。
这雨珠冰凉,一滴滴坠下山崖,洗净尘烟。池青玉却好似再也不想听到雨声,紧抱着双膝,侧转了过去。石壁嶙峋,他身影伛偻,像是经历了绵长的煎熬,始终不得解脱。
这一场春雨纷扬不止,洒遍浩浩青城。幽寂中,远处仿佛有风拂过蔓草,卷起簌簌声音。池青玉原在出神,此际微微觉醒,下意识地侧转身子扶住了岩壁聆听。
雨打枝叶,弹跃琮瑢,时或风旋四野,吹动叶间水滴晃动坠地。这细碎风雨声之中,却又有脚步声徘徊不去,似是有所寻找,又似迷失了方向。
他起初还以为是厉星川返回,但细细听来,却又不像。想到了之前厉星川曾说青城山恐有内乱,他不禁屏息凝神。此时风雨渐紧,那远处的人步履愈加急促,像是发现了此处的山洞,竟朝这方奔来。
池青玉耳听脚步声已渐迫近,手握竹杖站起,侧身站于洞壁口,蹙眉不语。
那人奔至洞外,似有踌躇,终还是撩起青青垂藤。纷杂雨滴声中,隐隐传来环佩叮然。
他一怔。
原是个女子。
出乎意料的是,这女子并没有惊呼,也没有质问,更没有拔出兵刃。只是长久地沉默,沉默得只剩下漫天漫地的雨声潺潺,响彻荒野。
心湖中忽然有微弱波痕划过。
他紧攥着竹杖,想要后退,但身子却动弹不得了。
那人踏出一步,更迫近至身前,池青玉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之前所有的冷静镇定突然间分崩瓦解,他像溺水的人一般挣扎,但身形却依然不动。
漫长的沉默中,女子忽而抬起手,想要拂起他面前黑纱。他听到了动静,在她刚刚触及黑纱之时,很快侧身避过。
她的手在半空停滞住了,又过了许久,终于哑声道:“池青玉。”
他很困难很困难才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也不让自己再有所动作。
“你变了装束……。”她不见他回答,就自顾自地念着,“可我,还是认得你。”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比以前略微低沉,还有些发颤,但这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如久藏在湖底的莲子,缓缓浮出了水面,绽出了莲叶。
他隐忍了许久,指尖几乎要陷进竹杖,只是不想再开口。
她在黑暗中默默看着他的身形,奇怪的是,以往受到半点委屈便会哭泣的自己,直至现在,都没有落泪。即便是,他这样沉默以对,不作任何回应。
于是长长吁了一口气,她再度迫近一步,直视着他面前黑纱,一字一字道:“你真的打算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来,一言不发地走吗?”
喜欢一池青莲待月开请大家收藏:一池青莲待月开更新速度最快。(记住本站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