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除夕夜,远隔千里之外的蜀中唐门也萧条了许多。唐老夫人年事已高,旧伤缠身,虽经当日失而复得的神珠疗治,但身体还是远不如以前硬朗。虽如此,为了不让皓月陷于悲戚之中,她还特意嘱咐慕容槿好生安排筵席,不要顾及太多。
众人围坐,觥筹交错,蓝皓月身着素服,静静坐在一旁。烛火掩映,灯影摇曳,窗外寒风骤起,吹动一墙竹影,簌簌落落。
老夫人毕竟精神不济,在小辈们敬酒之后,她便先回房休息。皓月在旁陪伴许久,见外祖母闭目养神,便起身慢慢走到了门外。
夜色中,华灯高照,远远近近,点点星星,恍如碧空银河,蔓延闪烁。寒冬时节,庭院中竹叶凋落,唯有那清瘦枝干逆风弯折,几次看似就要断裂,却又颤抖着挺直了身躯。
忽然想起在那遥远的南方,苍翠竹林间的那间小屋,素洁简单,屋畔有清泉流经,昼夜不停。
还有那个人,他眉眼寂静,姿容清俊,沉默时温润如玉,起剑时凌厉如风。他很少笑,可越是这样,她越是喜欢他难得的微笑,若春风拂柳,云破月现。
但是现在,与他有关的一切都没有了。
中秋之夜一起编织的同心结,生病之时他给她戴上的玉饰,不知为何再也寻找不到。那朵他送给她的宫花,早在她摔下山坡时就丢失不见。离开衡阳时,在回雁峰下刻着名字的鹅卵石,当日是放在池青玉的包裹中的,其后也随着他的消失而消失。
所有的所有,关于池青玉的一切,全都没有了踪影。
她在被带往蜀中的途中,反反复复追问他的下落,她不相信池青玉会不留一句道别的话就离去,更不知他会怎样独自一人返回岭南。她甚至不顾身体虚弱想要下车,却被唐韵苏按住。厉星川无奈之下一度离开,说是去寻找他的行踪,她等了许久,但等回的还是只有厉星川。
“他遇到了顾丹岩和莞儿,同他们一起走了,不会回来了。”厉星川是这样告诉她的。
唐韵苏明里暗里责备她,老太太重病在身,你居然还一心牵挂着那个不辞而别的人?
于是她只能强忍着满心的疑惑与失落回到了蜀中。只是还记得他的孤傲,他的温和,他指尖划过脸颊的感觉,他一笔一划刻下的名字……
有风吹过,蓝皓月伸出手,不觉发冷。不知是幻觉还是思念过度,她总觉得,在她昏昏沉沉离开烟霞谷的时候,似乎有人在身边逗留,也似乎有温热的水珠滴落于指间。可是,那一种捕捉不住的感觉,如被风吹散的流苏,倏然而逝。
“皓月。”
她惊觉回身,外祖母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拄着拐杖来到她身后。唐老夫人苍老了许多,满头白发,行动也迟缓了。她从怀里取出一个锦盒,递给皓月。
“今天是佳节,我送你一件东西。”
蓝皓月愕然,迟疑着接过锦盒,轻轻开启了盒子。皎洁光华明若朗月,茫茫寒意氤氲四起,这珠子,好似沉在澄澈水底,又似浮于飘渺云间。
当日,正是这神妙宝珠被窃,使她离开唐门紧追而出。看着它,蓝皓月就好似又听到了那静静河边,夜风中传来的幽幽笛声。
心底酸涩,眼泪蔓延。
唐老夫人缓缓道:“我一直想见见那个孩子,他替唐门找回了神珠,我们还没有道过谢……。”
蓝皓月不知外祖母为什么要提到这些,她沉默不语,望着神珠兀自出神。
唐老夫人看了看她,又道:“我也相信海琼子门下不会有行为不端的弟子,但他武艺再高,样貌再好,都只是一个方外之人。有些人,你看着欢喜,想要将他留在身边,却不知……。”她说着,手指一弹,指间飞出一缕细细银痕,无声无息间划过竹枝,卷下一片略带枯黄的竹叶。那竹叶本就轻盈,离了枝节便被朔风吹起,在夜空下飘了几飘,便飞向远处去了。
“看到了吗?竹叶本无心,我想将它摘下,但风却反而将它吹走。与其这样,还不如当时就不要强行摘下它,或许它更适合长于枝干之上。”
蓝皓月紧紧攥着锦盒,低声道:“外祖母,为什么我喜欢的,却不能长留在我身边?”
“我说过了,他原就不适合留在你身边。不是他不好,而是他的生活,与你相差太远。”唐老夫人蹙着眉,取过她手中的锦盒,将那枚神珠托在掌心。珠子在夜色中荧荧生光,似乎敛住了天地灵气。“就像这定颜神珠,来自雪山冰谷,如非海琼子那样的绝世高人,就不能将它凝聚成形。你就将你心里的那个人,想成是只能留在罗浮山的白云罢。他们道家之人本就不该涉足凡世,你一心只想着自己欢乐,却让父亲枉死,最后两败俱伤,这又是何苦?倒不如各安命运,放彼此一条生路。”
蓝皓月怔怔站着,夜风凄紧,天上又忽忽飘落几点零星雪花。
慕容槿撩起帘子,准备过来搀扶老夫人回屋。蓝皓月上前一步,瑟瑟道:“外祖母,但是我还是放心不下他,我想求您让我去……。”
“你要知道他现在的境况吗?”唐老夫人本已走向里屋,又侧转身道,“我可以派人去为你打听,但你要留在这里。”
唐老夫人没有将此事告知任何子女,暗中差人去了岭南。那枚寒意凛然的神珠存放于皓月房中,每每夜间,开启锦盒,光华便笼了一室,即便无星无月,也会通透莹澈。
又是一春来临,枝叶依旧抽出新芽,鸟雀亦欢悦飞翔。从岭南千里迢迢赶回的亲信抵达唐门,唐老夫人特意将皓月找来,让她听一听探子密报。
蓝皓月惴惴不安,低头站在她背后。
那属下说,到达罗浮山后直接去了飞云顶,他是怀揣唐老夫人的亲笔信笺去拜访海琼子的,但守观弟子言说,海琼子早在年前便离开了宫观。因见他是唐门老太太的心腹,素华带他进了神霄宫。他见到了海琼子的徒弟们,甚至去了后山。
“老夫人交代要寻访的池青玉已经不在罗浮山了。”那人道,“后山空空荡荡,确有竹林小屋,但遍地萧索,并无人迹。”
“他去了哪里?”蓝皓月用力呼吸,才忍住了眼泪。
他踌躇了一下,道:“听说是跟着他师傅云游四方,也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回转,即便是神霄宫其他弟子,也找不到他们的下落。”
蓝皓月失魂落魄,她不明白为什么池青玉连岭南也远抛不顾,如云烟般彻底消失不见。
唐老夫人挥手让那人退下,他却又犹犹豫豫地抬头看了看,道:“还有,那位姓顾的道长托我转告蓝姑娘一声。”
蓝皓月一震,“什么?”
“他说,当初你们一意孤行,最后却让小师弟伤得极深,池青玉已经痛悔过去的选择,在离山之前正式出家。请你以后再也不要去找他了。”
蓝皓月呆住,浑身冰冷。
那人退下了,唐老夫人抬头望着她,道:“皓月,虽然之前备受坎坷,但如今他远去云游,你留在蜀中,只能算是最好的结果。你若是真的不想再害他害己,就这样,让他回到以前的岁月吧……。”
“最好的结果……。”蓝皓月念了一句,想要努力释然,却终忍不住落下了泪。
她就这样留在了蜀中。
身边的人再也不提及岭南,除了清明忌日之外,她甚至连衡山都不会回去。听说,烟霞谷中原本跟随父亲习武的人,有的转投万淳达门下,有的则背负行囊离谷返乡。只留下几名在谷中多年的仆人丫鬟,还在守着旧屋。
这一年七夕,青城派张鹤亭亲自上门为儿子张从泰提亲,在与唐旭坤把酒言欢之时,提到了厉星川。
厉星川回到青城后没多久,他的师傅杭幼峰便得病亡故,因厉星川屡次在本门危难之时出力,众人都以为卓羽贤会将他收归门下,但不知为何,卓羽贤却迟迟未收厉星川为徒。虽如此,以往由杭幼峰掌管之兵刃锻造等事务,现在已经交给厉星川主管。
唐旭坤颔首道:“这年轻人在短短时间之内声名鹊起,倒也是个人物。”
张鹤亭抚着短须,笑了笑,“确实,确实。”
“但他毕竟入门较晚,又出身平凡,不管如何努力,还是略有欠缺。”唐旭坤举杯道,“小女能嫁与令郎,也算她的福气。比起厉星川,从泰更稳当可靠。”
张鹤亭与之对饮完毕,见四下无人,便叹道:“可惜本派之中俗家弟子历来地位不如道家弟子。”
唐旭坤道:“鹤亭老弟,你们青城派向来是道家为尊……不过,依我看来,如今卓掌门的弟子大多平凡,他们想要登上掌门的位置,都不足服众。”
张鹤亭唇边流露出微笑,目光烁烁,“只是派中有一大批长辈还是固守执念,觉得要入道才可执掌青城。唐兄,等到你我联姻之后,必要时还需仰仗你唐门的实力。”
唐旭坤轻咳一声,笑而不语。
对于这门亲事背后的含义,唐寄瑶并没有想太多。她乐得将此事与蓝皓月分享,首先便找到了她房中去。窃窃告知完毕,唐寄瑶叹道:“皓月啊,我听爹娘的意思,像是还很满意张从泰,也不知他到底哪里好,为人一本正经,长得也算不上好看。”
蓝皓月心知她其实早已中意张从泰,便道:“但是他是张鹤亭的儿子,也是青城派的后起之秀,不是吗?”
唐寄瑶撇撇嘴,拨弄着桌上花枝,望到蓝皓月枕边放着的那个锦盒,不禁蹙眉:“皓月,你还将那枚珠子放在枕边……难道你不会难过吗?”
蓝皓月怔了怔,侧过身,低声道:“有什么难过的?只是外祖母将它送给了我,我珍视而已。”
唐寄瑶静了一会儿,坐下道:“若不是你重孝在身,我想老太太一定也会忙着给你找夫婿了。”
蓝皓月垂下眼帘不语。
“等到三年孝满,你已满二十了,要是现在再不考虑这事,可就有点太晚了……。”唐寄瑶本要谈到往事,但想了想,终于还是按捺了下来,只道,“厉星川离开唐门时,你都不去送一送他,不过他是个爽朗的性格,肯定不会介意。听说他现在在青城颇受器重,当日是他一路护送你回来,等你有空时,是不是应该去谢谢他?”
蓝皓月蹙着眉,道:“表姐,他走之前我已经道过谢了,又何必再去?”
“真是木头人。”唐寄瑶略感失落,起身离开,临出门时回头道,“皓月,我希望你以后也能去青城。”
蓝皓月愕然,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院中碧叶成荫,鸟鸣悠悠,她缓缓走到窗前,失神地伸出手,放下了帘子,将那满庭繁华遮在了外面。
整半年时间都在给唐寄瑶置办嫁妆的忙碌度过,年末,张从泰骑高头大马,带众多跟班,锣鼓喧天地到蜀中迎娶唐寄瑶。
唐寄瑶出嫁那天,天降大雪,浣花溪四野皆为白茫茫一片,如同银装素裹。她身着艳红嫁衣,披狐裘斗篷,在丫鬟的簇拥下走出闺房。红盖头上流苏摇摇坠坠,晃出了欢悦的花。
张从泰携唐寄瑶叩拜唐老太太与唐旭坤夫妇等长辈,老太太与其余人等见张从泰年轻英武,身材挺拔,皆微笑颔首。喧嚣之中,炮仗冲天而起,孩童们捂着耳朵偷笑,互相推搡,忽而又拥上去缠住张从泰要见面礼。
人群中不时爆发出大笑,蓝皓月独自站在一边,因丧期未满,她还是不能身着华丽衣衫,只穿着淡色罗裙,亦不施粉黛。那些欢声笑语就在身边,但不知为何,在她听来,却始终如隔云端,恍惚渺远。
小时候,她曾与唐寄瑶等表姐妹们一起做过扮新娘的游戏。她总是会抽到签子,羞涩地被她们抹上胭脂水粉,戴着大红花,套上姑妈的裙袄装成要上花轿的样子。她也曾偷偷地想过,以后要找一个什么样的男子,总该是温柔体贴,言笑晏晏,才不负大好青春,共此一醉。
忽而想到了一年前的那个雨夜,因被鬼医困在小屋,她曾在黑暗中抚着池青玉的脸颊,悄声告诉他,母亲在世时曾请人替她算过命。命理中说,她会有一个夫君,那人年轻英俊,武艺高强,会好好待她……
可是他却说,这只是你的命数。
离开了池青玉后的很多日子里,她都会想到过往的点滴,时至今日,她也不明白在他离开义庄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他就真的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流星一样,倏然出现在她的世界,又倏然隐没于茫茫苍穹,找不到半点痕迹。
或许,那一场荒唐痴狂的经历,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梦。正如外祖母所说,只因贪图一时欢娱,却害死了父亲,最后连他也孤身远离,再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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