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青玉被这巨力震得站立不稳,倚着身侧木门,飞速点住正午腰间要穴,令他无法行走,又匆忙循音朝着前殿赶去。
四周尽是呛人的气息,地上遍布砖石碎屑,他顾不得其他,只是凭着先前的印象沿墙飞快奔跑。摸着凹凸不平的门框闯进佛堂,脚下先触及的便是笨重粗沉的圆木,他俯身一摸,便知晓之前的巨响为何而生。
这佛堂大殿,竟已几乎崩塌。
遍地瓦砾,间有梁柱横斜。池青玉举步维艰,他在这废墟中辨不清方向,只是高声喊着:“蓝前辈!前辈!”
墙壁上还在不断往下剥落泥尘,他的喊声苍白而无力,徒留回响。他开始紧张,踏过一截断裂的泥塑,伸手触及绵软之物。是从上方悬挂而下的帘幔,上面满是灰尘。他的手无意间往下滑去,那帘幔下端似已浸湿,有血腥味透过尘土气息蔓延开来。
池青玉微微一怔,握着竹杖慢慢蹲下,探手摸去。
地面凹陷,有梁柱倒在近前,屏息细听,底下似有微弱呼吸。池青玉奋力翻开砖石梁柱,摸到了那人的衣衫,那人卧于血泊之中,身边有长剑斜刺入地,深及半尺。
他才一触及其后背,那人嘶哑着声音道:“小心……。”
池青玉听得这声音,身子发冷。“蓝前辈!”他跪在废墟中,想要将他扶起。但蓝柏臣却费劲地撑起上身,将池青玉往左边推了推,本就摇摇欲坠的罗汉雕像轰然倒塌,土块纷纷砸下。
蓝柏臣无力挪动,那破碎的罗汉塑像正中其背,他本已伸出想要取回长剑的手臂尽被掩埋。
池青玉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扑至其身前推开碎屑,尽力将他从底下救了出来。“前辈,你身上有没有外伤?!”池青玉一边急切问着,一边按住了蓝柏臣的脉搏。
蓝柏臣想要说些什么,但咽喉处已被淤血阻塞。他直直地望着池青玉,手指狠狠抓住地面,挣了几挣,耗尽内力冲破阻碍,口中直喷出暗红淤血。
“去找皓月,不要让她……。”不断涌出的淤血让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说出这半句话。此时屋脊上又有尘土簌簌落下,池青玉寒白了脸,背起蓝柏臣不顾一切往殿外奔去。
夜色昏暗,阴云漫天,池青玉背着蓝柏臣冲出古寺。西风卷起枯叶,他跌跌撞撞走着,可是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往哪里去。
他不停地唤着蓝柏臣,想要问他究竟伤在何处,想要让他打起精神。但背后的人始终没有回应,连一点点的声音都没有。
四下里唯有风声凄厉,在空谷间回荡。
“前辈,我带你去找皓月。”池青玉吃力地说着,踏着遍地枯叶茫然往前。在分不清方向的时候,他只有硬下心来不断朝前,直至精疲力尽,跪倒在地。
他摸着地上,手中抓到的只有几乎一模一样的杂草乱石。
密林深深,他找不到出路。
他能感觉到自己背上的衣衫被鲜血濡湿,一直渗透至最内一层。鲜血沿着他的衣襟慢慢蔓延至颈侧,他又慌忙将蓝柏臣放下,撕下自己的衣衫胡乱包扎着他前胸的伤处。在他包扎的时候,蓝柏臣也没有任何动静。
池青玉咬着牙又将他背起,摇摇晃晃地站起,心绪混乱之中继续前行。但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走错了方向,蓝柏臣之前带他走的小径为古树掩映,他好几次走到路口便以为是死路,重新折回,又开始迷茫无措地寻找。
“蓝前辈……。”心力交瘁的池青玉带着颤音道,“我找不到来时方向了……。”
“我找不到来时方向了……。”他反反复复念着这一句话,眼中酸涩难忍,这一刻,才知道无尽的黑暗是永远的劫难。
潺潺河边,步履沉重的蓝皓月四顾凄惶。夜幕已降,池青玉至今未归,说好去找他的厉星川也没再回来,她想到树安曾说起父亲在镇外树林等他,便匆匆赶来。
她以为池青玉定是遇到了父亲,或许是被阻住,或许是被责骂,总之一切根源都在于此。
但到了这里,唯见荒野丛林,却无半个人影。
搜寻半晌,竟在不远处的林中发现有人倒卧,一动不动。她紧攥着烟霞剑上前,借着手中灯笼之光,看清了那人的样貌。
“树安!”手一松,灯笼掉地,扑簌簌燃起幽幽火焰,转瞬即灭。
蓝皓月抱着树安的身子,泪水夺眶而出,她不明白为什么白天还与她说着话的师弟如今已经成了冷冰冰的尸体。远处夜雀惊飞,有脚步声急促响起。她含泪抬头,黑影晃动间,有人已经奔至近前。
“蓝姑娘!”厉星川语气慌乱,伸手一晃手中火折子,耀亮了她的面容。
“树安怎么会死了?!池青玉呢?我爹呢?”蓝皓月哭着道。
他俯身半跪在她面前,按着她的肩膀,喘息道:“你跟我来。”
蓝皓月没来由地一阵心慌,他已拉住她的手,带着她朝密林飞奔。
冷风扫过脸颊,她的泪痕很快干涸,但一颗心就像悬在万丈山崖。厉星川什么都没说,只是拉着她不停疾掠。两侧的树枝不时刮住衣裙,她已来不及挣脱,由其撕碎开裂。脚下高低不平,她本就带病在身,有好几次险些摔倒,是厉星川紧紧攥着她的手,才让她免于受伤。
“他们到底去了哪里?!”她终于忍不住,带着哭音问道。
“就在前面了。”厉星川沉声说着,一剑斩断近前杂枝。小径前方,有空旷山地,沉沉夜色中,有人跪坐于地,背朝着他们,似是十分颓然。
厉星川举起火折子,带着她走至前方。
摇曳昏黄的光影下,池青玉衣衫染血,怔怔地坐在满地枯叶间,一动不动。在他身边,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中年男子,面部皆是尘土血渍,几乎看不出模样。
蓝皓月那始终悬着的心突然直坠,顷刻间似乎砸到了深渊谷底,跌得粉碎。
她张了张嘴,惊惧地发现自己竟不知想说什么,也发不出声音。
颤抖着走至他身边,低头望着那地上的人,恍惚间竟觉得好似做梦。他那平日里总是紧蹙的眉头直至此时也未松开,沾满污血与尘土的胡须纠结在一起,掩住了苍白的口唇。
这个人留给她最后的印象还是在烟霞谷外,策马疾奔而去的沉沉背影,以及那暴躁狂怒的呵斥,雷厉风行的身形。
她也曾在大怒之时朝着他喊叫“你死了也不关我什么事”,但现在,他真的是死了。
当胸一剑,出手者毫不留情。
一声声责骂犹在耳边,但他是真的没了声息,再不会与她对招,再不会朝她发火了。
她以为自己根本不会在意这个不讲道理的父亲,甚至她自从叛离烟霞谷后,都不准池青玉提及他的名字。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她竟觉得天似乎塌了,眼中一痛,两行泪水簌簌落下。
“怎么会这样?……。”蓝皓月全身发冷,失魂落魄地坐在了蓝柏臣的身边。
池青玉似乎还处于恍惚之间,直到蓝皓月用力摇着他的肩膀,才使他回过神来。他茫然伸手,想去拭去她的泪水,却被她的哭声打断了动作。
“青玉!是谁杀了他?!”她眼前的世界已经尽是模糊,嗓音嘶哑异常。
池青玉无声地启唇,过了许久,才道:“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他,不然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蓝皓月撕扯着他的衣衫,手指骨节突了出来。
池青玉想去抱紧她,她埋下头,泪珠不断坠下,几乎坐都坐不住了。他颤手托起她无力的身子,颤声道:“皓月,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是谁与前辈交手……我以为他可以应对,就去追正午了,但等我赶回时,他已经受了重伤……。”
蓝皓月伏在地上,泣道:“你以为……什么都是你以为!事到如今连是谁下手都不知道!你又何必去追什么正午?!”
厉星川上前,轻声道:“蓝姑娘,这事也不能怪池兄弟……。”
“我没有怪他!”蓝皓月哭道,“我只是觉得闷!树安死了,我爹也死了,可是我却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
“既然池兄弟说是去追正午,那正午人又在哪里?”厉星川道。
池青玉怔然道:“我离开的时候,封住了他的穴道,在寺庙里……。”
“寺庙?”厉星川抬头遥望,叹道,“我刚才已经去寻过,那里空空荡荡,哪还有什么人影?”
蓝皓月泪如雨下,硬撑着站了起来,握紧了烟霞剑便要往那古庙内走。厉星川急忙追上,池青玉亦慌忙起身,站在原地大声道:“皓月,你要去哪里?”
她任由眼泪在脸颊流淌,背对着他道:“我要去找凶手!”
“你已经病了又怎么去找?!”池青玉急了,循着声音快步来到她身后,胡乱地抓住了她的手臂。蓝皓月挣脱他,气愤道:“我现在不去找的话,难道就这样算了?就让树安和我爹平白无故地被杀了?!”
“我没有说算了!”池青玉攥紧了手中剑,迸出这一句,忽而转身就要往另外的方向走。
“池青玉,你要干什么去?”她站在夜风中,全身发抖,连声音也变了样。
他没有停步,用力抽出肩后竹杖,咬牙道:“我去帮你找。”
“你连人都没看到又怎么去找?!”她急白了脸。
“看不到也可以!”池青玉失去了理智,“我知道是夺梦楼的人干的,为什么找不到?!你觉得我看不到就没有办法了吗?!”
“你到现在还要逞能!”蓝皓月哭喊着将手中剑狠狠砸在地上,剑鞘撞到道边岩石,发出刺耳的声音。
“为什么不相信我?!”池青玉侧过脸,朝向烟霞剑摔落的方向,悲声道,“我很难过,皓月!我也想给你父亲报仇!”
“根本做不到的事情为什么要勉强?”她颤着声音,眼睛酸楚得几乎无法视物,“青玉,你总是自负,可我不想再让你去冒险!”
池青玉沉重地呼吸,背影很是疲惫,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厉星川拾起烟霞剑,交给了蓝皓月,又缓缓走到他身边,道:“青玉,你虽有心追敌,但却没有考虑到皓月现在病着,难道要扔下她不管?”
池青玉始终紧绷的身子渐渐没了力气,他的双肩微微发颤,身后蓝皓月的抽泣声不断传来。
他觉得无比颓败。
“现在还是先想着如何处理后事,还有照顾好皓月才是。”厉星川扳过他的肩膀,迫使他朝着蓝皓月。蓝皓月望着憔悴不堪的池青玉,哽咽不已。他落寞地朝前走了一步,忽而对着她半跪在地,默默扯下肩后背架。
“过来,我背你。”他哑着声音道。
“青玉……。”蓝皓月看着他。他双手撑着地,头低得似乎抬不起来。
“你病了,我还可以背得动。”池青玉紧紧抓着地面枯叶,没有起来的意思。
厉星川以眼神暗示蓝皓月过去,她含着泪走到池青玉身后,伏在了他肩后。此时的这个少年,身体僵硬,即便是站起来都显得很是吃力。她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只是觉得现在的池青玉,似乎已经到了一折即断的地步。
厉星川俯身背起蓝柏臣的尸体,回头道:“青玉,你跟着我,我带你们回去。”
走过那片河边树林的时候,厉星川停了脚步,将蓝柏臣的尸首轻放于地。蓝皓月望着树安与父亲,这两个人忽然间就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直至现在,她还不能相信所见的一切。
“青玉,你带皓月回客栈去休息,我留在这里等到天亮再去找人来。”厉星川解下腰间双剑,准备坐下。
池青玉还未回答,蓝皓月已道:“我没法再休息,我也要留下。”
“皓月,你不要意气用事。”厉星川无奈地走到她跟前,她闭着双眼,身子微微发抖,牙关紧咬。
“那我陪你留下。”沉默至今的池青玉说着,将她慢慢放在了对面的大树下。他抱着她的时候,能感觉到她全身打颤,但他也明白,以蓝皓月的性格,断不会回到客栈休息。
他解着自己的衣衫,想要盖在她身上遮蔽寒冷,厉星川却抬臂阻住了他,低声道:“青玉,你的衣衫上都是血,不要刺激了她。”
池青玉一怔,厉星川已经迅速解下自己的黑色外袍,盖在了蓝皓月身上。
她无力地望了他一眼,随即闭上眼睛,木然倚着大树,似乎连哭都没力气再哭。
“我会帮你追查到正午他们的下落的。”厉星川蹲在她面前,认真道。
一夜秋风凄紧,漫山遍野落叶纷纷,蓝皓月原就发着烧,经此变故更是心力交瘁。
整整一个晚上,她只要一闭上眼,便是以前在烟霞谷时看到的父亲的身影。他总是浓眉紧锁,独自在松柏间对月练剑,也时常当着师弟们的面责备她不加努力。他也总是不遗余力地想将她留在身边,即便相对几天便会翻脸吵架,他一次次地说着不想要这个女儿,她更一次次地发誓不再理这个蛮横固执的男人……
但若不是她彻底与父亲决裂,若不是他其实还放不下心,他就不会死……
噩梦缠身,蓝皓月仿佛深陷血泊无法逃离,她尖叫着不断挣扎。
“皓月,皓月……。”池青玉本就未曾合眼,用力抱着她。她连眼泪都是滚烫的,洒落在他脸颊。
他的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滞闷地喘不过气。
“池兄弟。”厉星川来到他身后,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她这样下去不行,先给她服下这药,让她睡一觉。”他说着,将一枚药丸递给了池青玉。
池青玉默默接过药丸,塞进了蓝皓月唇中。
服下丹药的蓝皓月,果然渐渐不再惊叫,昏沉沉倒在了池青玉怀里。
“要是你可以送她回客栈就好了,这里着实太冷。”厉星川不无遗憾地说了一句。
池青玉低声道:“厉兄,你送她回去吧……。”
厉星川一怔,“但不能将蓝前辈的尸身留在这里……。”
“我留下守着。”池青玉木然靠着古树,抱紧了蓝皓月,“别让她在这里受冻。”
厉星川蹙眉想了想,起身道:“那也好,等到天亮后,我会到镇上找人来处理后事。”说罢,他便从池青玉怀中抱起了昏睡过去的蓝皓月,“你独自在这也要小心。”
厉星川带着蓝皓月走了。池青玉独坐树下,远处河水流淌,木叶萧萧,这一夜,竟似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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