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池青玉很早就起床,他站在门口的时候,听到蓝皓月走过的声音。他犹豫了一下,打开了房门,但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蓝皓月已经很快走下楼了。
他有一瞬间的发怔。
就好像,小时候别人原本是欢笑着的,等他一出现,就都纷纷远离。
他问自己,当初不是你自己要她不要接近你的吗?为什么人家现在真的远离了,你又这样思前想后?
没有答案。
他闷闷地关上了房门。
一连好多天,蓝皓月不在他面前说一句话,连笑声都没有。但他有几次远远听到她与唐寄瑶、唐寄勋,甚至也与顾丹岩说过话,声音很小,他只能隐隐约约辨清是她。
众人似乎并没有诧异,他们照常行路照常说笑,足以证明蓝皓月只是在他池青玉面前不出声而已。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他们都可以看得到她,甚至她也许早就告诉过他们中的任何人,她不愿意跟他说话。可他却还一直待在这里,连她的声音都听不到。
他强装着不动声色,每次休息时安静地坐在一边,听着大家的谈话。他们有时会争论不休,或者抚掌大笑,他变得很沉默,沉默到想让别人忽略他的存在。
从顾丹岩的话里知道,这段路还至少需要半个月才能走完。
于是他开始一天一天地减,分不清白天黑夜地减,他不知道这样的煎熬他能承受到几时。
可有一点,他不想提前离开。
——既然答应了要护送她回去,哪怕再难堪,他也不能走。
直到那一天黄昏时分,他们在野外休息,池青玉独自坐在远离了众人的地方,过了很久,他听到有两人朝河边走去。从他们的话音声里,他知道是唐寄瑶与唐寄勋。
两人先是谈了一会儿,唐寄勋忽然叹气道:“皓月姐这回真的是倔到底了,我看她一句话都不跟池青玉说。”
“这个池青玉,我从一开始就看不顺眼,明明是个瞎子,还清高得要命!”唐寄瑶恼怒道,“其实本来我们走得更快的,现在白白耽误那么久。”
唐寄勋道:“这也没办法,他眼睛看不见,当然不能跟我们正常人一样行路方便了。”
“既然这样,他就不应该跟着!现在皓月天天闷闷不乐,我们还要被他浪费这些时间,这不是帮倒忙吗?!”唐寄瑶哼了一声。
他们边说边走,不一会儿就远离了这个冷清的角落。
池青玉呆呆地坐着,他一直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才不至于让他们察觉到他的存在。
原来,他在这里,不仅是对自己的煎熬,也是对蓝皓月的煎熬,更是对别人的拖累。
他听着河水流动的声音,忽然很想罗浮山的山泉。
天黑的时候,他回到了客栈,对顾丹岩说:“师兄,我要走了。”
顾丹岩自然很惊讶,他还以为池青玉是不是又和蓝皓月或者唐门的人发生了争执。
“没有什么。”池青玉顾自到了床边,摸过包袱,整理起衣装。
“那你到底是怎么了?”顾丹岩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衣服,“青玉,你要回去我不反对,但你别这样什么理由都不给就走。”
“我只是觉得,我在与不在,也没什么区别。”他淡漠地道,“我走了,你们可以行进得快一些。”
顾丹岩一怔,道:“你是不是听唐门的人议论了什么?”
他笑了:“哪里会有这样的事?其实我待在这里也尴尬。”
“是因为蓝皓月?”
池青玉淡淡地道:“可能我与她犯冲,每次遇到就会吵起来,既然这样,还不如我走了吧。”
顾丹岩无奈,他想了想,觉得确实如此。以往一直很淡泊宁静的师弟,自从认识了蓝皓月以后,时不时地会受气,又时不时地会发怒。看来果然还是不能让他与这姑娘多接触。
“但是此去博罗也已经有一段距离,你一个人怎么回罗浮山?”
池青玉停下手中的动作,道:“我可以问路,反正这边也是粤地,方言我都听得懂。一路上经过了哪些城镇我也都记得。”
顾丹岩沉吟片刻,还是不放心:“要不我去跟唐门的人说,我也陪你一起回山。”
“真的不必如此,你与我一起走了,好像显得我们半途而废。”池青玉蹙眉道,“大不了我找不到罗浮山了就留在龙津渡那边,你再来接我。”
顾丹岩叹道:“你先别忙着决定,容我想想。”
岂料次日一早,顾丹岩到他房中,却发现早已整理一清,古剑亦不在桌上了。
他急得奔下楼去,问了掌柜与伙计,才知池青玉在凌晨时分已独自离去了。
顾丹岩只得上楼去找唐寄瑶与唐寄勋,告知他们自己因为要找师弟,所以不能一同启程。
“他怎么会默不作声就走了?”唐寄瑶很是惊讶。
顾丹岩欲言又止,此时蓝皓月听到声音,便从房中出来,见他神色焦虑,不由道:“出什么事了?”
“他说池青玉走了。”唐寄瑶转身向她道。
蓝皓月一愣,低着头不说话。顾丹岩向他们道:“我先出去找找,若是到中午还没有回来,你们就先上路吧。”
唐寄勋道:“要不要我带人跟你一起出去?”
“不用了。”顾丹岩匆匆说完,便飞奔下楼去了。
蓝皓月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唐寄瑶耸耸肩:“你瞧,我说的没错吧?池青玉这人真是古怪。不过我听说,一般这种有残疾的人都性格偏激,倒也没办法。”
“寄瑶姐,”唐寄勋压低声音道,“会不会是他听到了我们昨天在河边说的话,所以才走掉?”
唐寄瑶推了他一下,道:“怎么可能?”
唐寄勋犹犹豫豫道:“其实,我后来好像觉得有人在周围的……。”
“那也不关我的事。”唐寄瑶气呼呼说着,关闭了房门。
蓝皓月拉过唐寄勋,小声追问缘由,这才知道了他们那天在河边议论了池青玉。
唐寄瑶在屋内听到唐寄勋说此事,生气地道:“寄勋,你怎么在我背后乱嚼舌?!”
唐寄勋对她有些畏惧,急忙回房去了。
蓝皓月兀自发了一阵呆,忽而转身回房卷起包裹,径直下楼而去。
她骑着马在城中转了一圈,也没有遇到池青玉。心中仍是极不宁静的,向街边行人打听了要离开此地的路径,说是直接出城便是官道,或者也可以去城北渡口。
蓝皓月本想沿着官道找他,但想想顾丹岩定是这样想的,倒不如自己另去渡口,看看池青玉会不会到了那里等船。
她骑着马赶到渡口时,正有一艘渡船自远处缓缓而来,岸边的人们挑起行李抱起孩子纷纷朝着前方跑去。
就在这拥挤的人群之中,她望见了池青玉。
他独自站在通往渡口的路中央。两边的人匆忙向前,生怕错过了上船的机会。他负着古剑,肩后又背着包裹,一手拄杖,走得有些困难。但他还是仔细听着四周的动静,向着众人跑去的方向缓缓而去。此时渡船已经靠岸,抢先过去的客旅纷纷挤占位置,艄公等了一会儿,高声喊道:“还有没有要上船的人了?没有我就走了!”
池青玉此时才确定渡船的方位,不禁加快了脚步,船家环顾四周,又喊了一遍,池青玉只得道:“等我一下。”
他还未走到,身后却有个货郎疾奔而来,边跑边叫道:“船家,我要过河!”
那船家本来看见池青玉拄着竹杖,是个盲眼的少年,就皱起了眉头,这时那后来的货郎跑来,船家便让他上了船,对池青玉大声道:“小道长,你眼睛不方便,我只怕你上了船会出事。你还是另找去处吧!”
说罢,便直接吩咐众人坐好,将船驶离了渡口。
池青玉背着行囊站在渡口,听着船桨划水的声音慢慢远去,又听到身边人议论纷纷,总离不了故作小声的“瞎子”二字。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沮丧,只是用竹杖探着路,一个人走到了边上,依旧站在渡口处。
蓝皓月就站在不远处,目睹了这一切,看他很平静地走离了人多的地方,站在风口。江边风大,吹得他青袍飘动,他却一如既往沉静无言,像孤高绝世的青莲。
蓝皓月本已冷硬的心忽而柔软了下来,还有些许的酸涩。她穿过人群,慢慢走到他的身后,踌躇片刻开口叫他:“池青玉。”
池青玉握着竹杖的手颤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没有说话,只是迎着江风站着不动。
她伸出手,拉着他的竹杖:“走吧,不要等了。”
他很轻但很坚定地道:“等一下也许会有另外的渡船过来。”
她摇着头,看着他的眼睛,道:“他们不会让你上去的,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倔?”
池青玉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想坐船。”
“为什么一定要坐船?人家都那样对你了,你还不死心?”蓝皓月忍不住抓着他的手臂,就要往后拽他。
池青玉动也不动,任由她发火。
“我从来没有独自坐过船。”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只是想试试,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觉得我不行……不过没有关系,我自己知道我不会有事就行了。”
他说着,微微侧过脸,朝着她的方向,道:“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
蓝皓月咬着唇,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清俊的面容,整洁的衣衫,碧绿的竹杖。
“你是听到了寄瑶说的话,所以不愿意再留下跟我们一起了对吗?”她再也按捺不住,径直道,“她不应该背后说你坏话,可你为什么总是一言不发就走?要不是我听寄勋说了,我根本不知道你又在想些什么!”
他深深呼吸,随即道:“我能说什么?我只是觉得,自己下山就是错,来到这里也是错。既然我留下只能拖慢行程,我又何必耽误大家?”
“那如果我不知道这件事,你就一直这样不说是不是?!”
池青玉淡淡道:“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说与不说,也没什么要紧。你也不用跟他们生气。”
“你就不在乎你自己在我心里的形象?”蓝皓月声音发紧,微微颤抖。
他似是略有惊愕,随即淡漠地道:“我知道本来就已经很差了,再坏一些,又能如何?”
“你!”蓝皓月被他噎得说不出话,竟用力在他手臂上拧了一下,他皱着眉要去拉开她的手。此时却听不远处又传来船桨破浪声,渡口处人声又起。
蓝皓月将他手臂挽住,拉着他朝那边走去。
池青玉手臂上这时还是隐隐作痛,他不由负气道:“你只要把我送上船就可以。”
蓝皓月哼了一声,也不回答,等船客都下了之后,便在身前拉着他,一步一步走上舢板。
撑船人见状,便道:“姑娘,是你陪他一起坐船?还是小哥一人?”
“我们一起啊!”蓝皓月没好气地说着,扶着池青玉坐在船头。
“你干什么?”池青玉一怔。
“你没听见吗?陪你一起啊!”她仍带着怒气,抢过他肩后的包袱,抱在了怀里。
渡船驶离河岸,池青玉几次想要开口,但周围还有其他人坐着,他只得隐忍下去。好不容易到了对岸,他听到旁人纷纷上岸,便也随之站了起来。
“蓝皓月。”他没听见她说话,不由又有些着急,“我到对岸了,你回去吧。”
蓝皓月这才站起身,渡船上现在只剩他们两人,艄公见对岸没几个人,便顾自下了锚,到一边休息去了。
“蓝皓月!”他无奈地往前走了一步,又道,“你又要不说话了吗?那我走了!”
“谁叫你走的?”她一把扯住他的袍袖不放手。
“我要回罗浮山。”池青玉甩开她的拉扯。
“这就被我气跑了吗?”她又一次抓着他袖子。
“跟你没有关系,跟你们都没有关系!”池青玉还想用力去挣脱,却被蓝皓月按住了手臂。
“你答应过要送我回衡山的,言而无信!”她近乎无赖似的道。
池青玉别过脸,负气道:“你不是也口口声声说不回衡山的吗?是谁言而无信?”
“你送,我就回去。”蓝皓月凑近一步,直直望着他道。
他的心猛然一跳。脸庞边几乎能感觉到她的呼吸。
池青玉忙不迭地后退一步,船儿却为之一晃,在水上荡荡悠悠。
“小心!”蓝皓月急忙一把拉住他,但情急之下,抓住的却是他的手。
两个人都同时一愣。他正待发急,蓝皓月却抢在他之前又迫近一步,故作恶狠狠地道:“你要是走了,我也不回衡山,现在就跑掉,即刻、马上!”
她那温软娇小的手掌紧紧覆在他手背上,池青玉脸上微微有些发烧,这才奋力抽回了手,满不在意地道:“你回不回衡山,与我有什么关系?”
“好!”蓝皓月用手中的包裹撞了撞他,“碰到了吧?这是我的包裹,我现在就走,你也可以回你的罗浮山,大道通天,各走一边,再见!”
说罢,竟“蹭”的一下跃上岸去,朝前飞奔。
“蓝皓月!”池青玉在船头愣了一下,一时之间竟忘记了自己在哪里,随着她的声响奔过去。舢板狭窄,他虽探着路,却脚下踉跄,此时忽又觉身前风声一起,有人如急旋风一般卷过来,托着他的手肘,斥道:“疯子,不要命了?!不怕淹死?!”
他一惊,随即板着脸道:“我懂水性。”
“又自以为是!”蓝皓月强行将他拖回船上,按他坐在船头。
“为什么又回船上?”他摸着船舷道。
她睨着他,窃笑了一下,道:“你不送我回衡山了吗?”
池青玉气结,索性不回答了。
这时艄公伸着懒腰过来,老头儿早就在一边看着这两小儿吵吵闹闹气气笑笑,不觉道:“两位,还走不走了?”
“送我们回对岸吧。”蓝皓月得意地道。
池青玉生着闷气,坐在一边不吭声,听到水声又起,才语重心长地道:“你要答应我,不要再跑掉。”
蓝皓月一笑,露出两颊小小酒窝:“池道长,好像每次先跑掉的都是你啊!”
江风悠悠,吹起万般涟漪,送着船儿摇摇晃晃驶向对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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