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后,她没有点灯,一个人怔怔地倚着床栏。窗外竹影横斜,月光隐隐透过素白的窗纸,在屋内勾勒出淡淡的痕迹。她在这幽暗中看着眼前的一切,月色下的小屋更显清冷,也许对于池青玉而言,任何装饰与摆设都是多余,非但不能让他喜爱,只能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蓝皓月怅然,想到了刚才本想告诉池青玉关于玉簪的事情,但似乎又弄巧成拙。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总是蠢笨不堪,或许他是真的厌烦了她……蓝皓月无精打采地躺下,可那后窗外传来的流水之声,让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在这静谧之夜,那汩汩的声音格外清晰,她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起身,推开小窗,望着那自窗外而过的山泉。
此时小道童素怀正背着竹筐从山道回来,见蓝皓月趴在窗口发呆,便笑嘻嘻走到跟前,道:“蓝姑娘,你才刚刚恢复,怎么还不休息?
”
蓝皓月脸微微红了一下,道:“我在听这山泉的声音。”
“是不是吵到你了?”素怀望了望脚边的泉水道。
蓝皓月摇了摇头:“这山泉是自然就有的吧?怎将屋子建在这里?”
素怀道:“不是的,本来离屋子很远。好像是很早以前,小师叔请师公凿了水道,特意引过来的。”
“他难道不嫌吵?”蓝皓月一怔。
素怀认真地道:“你不知道小师叔喜欢听这泉水的声音吗?要是什么声音都没有,他一个人在这黑漆漆的屋子里,会睡不着。”
蓝皓月的心猛然一紧,素怀并未察觉到她的异样,见她忽然不说话,狐疑道:“蓝姑娘,你不舒服吗?”
“没,没有。”她回过神,小声地说。
素怀紧了一下背带,惊道:“不好,我还要去把这些草药切碎了呢,不然莞儿又要骂我。你先好好休息吧!”说罢,便飞也似地朝着小径跑去。
蓝皓月看着素怀跑远,情绪渐渐低落。她从来没想到会有人情愿牺牲清净,特意将山泉引至屋外,只为了消除无尽黑暗中的寂寞与恐惧。或许对于池青玉来说,世界本来就是一片混沌,只有外界的各种声音,才是他不致封闭自己的唯一凭借。若是夜间,整个世界为之寂静了下来,他就成了这茫茫虚无中的一片孤叶,永远不知自己会飘向何方。
怀着绵长的思绪,她默默闭上双眼,使自己完全沉浸在黑暗中。山泉哗啦啦地流淌着,仿佛幽幽古琴,以山风为弦,拨动了这一方寂静天地。
天刚亮,蓝皓月就又去了那长着玉簪的山崖。她趁着四下无人,小心翼翼地用剑尖挖出几株花苗,用手帕包住了,带了回去。
她回到所住的地方,特意到了后窗外,蹲在山泉边掘土。今日气候格外闷热,她的身体还有些虚弱,挖了一会儿便沁出汗水。但她还是很专心地干着活,将那几株还未绽开的玉簪种植了下去。
好不容易将土坑填好,双手上满是泥土,蓝皓月望着在阴凉处兀自挺直的花枝,又发了一阵呆。
回到房中,她倍感寂寥,望见靠窗书桌上有淡淡一层灰,便拿来抹布为之清理。书桌右角堆叠着许多竹简,这些竹简从她第一次进屋时便一直在这了,但之前她总是躺在床上,也无心来看。
卷轴边依次排放着笔墨纸砚,蓝皓月看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在他的屋里,会出现这些看似多余的东西。她拿起那支狼毫,见笔尖已略有磨损,显然已用了多时。她又拿起最上面的一卷竹简,轻轻打开,只见上面以遒劲的刀锋刻着《南华经》,字字深入凹陷,又打磨得极其光洁,应该是专为池青玉而制。
她伸出手指,轻轻触及那凹陷下去的轮廓。这里面的内容她在幼时也曾被父亲强迫去读,但觉虚无缥缈,完全没有兴趣。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忽听窗外传来极轻的竹杖点地之声,蓝皓月朝窗外一望,果然是池青玉正快步朝这里走来。她急忙想将那竹简放到原处,不料才一放上,底下微微一晃,那一大叠竹简便全都散落了下来。她涨红了脸,眼见来不及整理,便手忙脚乱地将最上面的竹简揣在怀里,溜到了床上躺着。
池青玉到了门前,伸手在门框上敲了敲。蓝皓月故作自然地道:“你来了?”
他只应了一声,便走到桌前去朝着原先摆放竹简的地方摸去。结果蓝皓月刚才整理了一半还未将东西归位,他触手之处已换成了端砚。他微微皱眉,继续摸索,才发现桌上笔墨纸砚都不在原处。
他忍着不满,将那些竹简一一打开,用手指摸着上面的字,辨清了内容,再一一合拢,按照原来的顺序整整齐齐叠起。但全都收拾完毕之后,又发现少了几卷,他按捺不住,背对着蓝皓月道:“给我。”
“什么?”蓝皓月呐呐道。
“你拿我的竹简干什么?!你还需要像我一样用手摸着读书吗?”不知为何,他竟变得异常恼怒,重重地将手中的竹简拍在了桌上。
“我,我不是故意拿走的。”蓝皓月被他这突然的变化吓了一跳,委屈地拿过藏在床头的竹简,想要还给他。
池青玉沉着脸,不等她过来,自己便依着生活习惯直接朝床前大步走来。却不料蓝皓月如今已能走动,一向紧贴桌子的椅子被她用过,正斜放在床边。蓝皓月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就见他已经走来,一下子被那椅子绊得踉跄。
“池青玉!”她跳下床。他下意识去扶着桌边,又撞到了蓝皓月用过的茶杯,但听一声清响,青瓷杯子摔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蓝皓月心一惊,冲上去扶住他的手臂。他却以极快的速度挣开,单膝跪地,胡乱地去收拾地上的残片。
瓷杯已碎,他一不小心,手指正划过锋利的碎屑。
“你的手流血了……。”她看见他指尖渗出了点点血痕,又急又慌。
他却不再站起,跪坐在地上,低着头不说话。
蓝皓月看着他格外无力的身影,难过地低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不要说对不起。”他忽然冷得像冰一样地说,“我早就说过,你实在无需总是心怀歉疚。打碎了东西我自会收拾,这已是我从小就懂得的事情。”
蓝皓月忍着心头苦涩,默默地伸出手,想将他手边的瓷片捡起。他却一下子撞开她的手,厉声道:“说了我自己来收拾,你为什么总是多此一举?!”
蓝皓月呆住了,她不明白昨晚还很沉静的池青玉,为何又变得这样冷漠。
“我做的事情都是多此一举吗?”她颤声道。
“本来就是。”他执拗地用淌着血的手去捡着瓷片,哗啦啦地抓在手中,愤愤然扔到了桌上,“蓝皓月,你能不能安静一点地坐着,不要总是忙东忙西!我不喜欢生活中忽然多了一个人,更不喜欢她乱动我的东西!我这里什么都没有,你若是觉得闷了就不要强留!”
“我没有觉得闷,更不是强留!”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沮丧地望着一桌碎瓷。
“怎么可能?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要搞出一些事情来,昨晚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你本就不该接近我。或许你觉得我很特殊,动了好奇心,现在也已经足够了。我这个人,性子孤僻,又从不会顾及别人,无趣得很!说到底,你根本不明白我,我也根本不明白你!我们是两路人,你的好心在我这里全是无用,无用!”
“池青玉……。”蓝皓月没有想到他会因为这件看来似乎微不足道的事情,说出这番话。她强忍着眼泪,道:“我很蠢,总是好心办坏事,可我真的只是想弥补过去的错!你又何必妄自菲薄,你这样说,是作践自己还是故意伤我?”
池青玉却冷笑着抬起头,眼里一片虚无。
“我哪里需要作践自己?平日里自命不凡的池青玉,事实上就是刚才那样,你稍微动了一下我房里的摆设,我就连走路都困难!之前对你冷漠,是我的罪过,现在你也看到我的样子,总算没白来一趟!”
蓝皓月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她既伤心他的痛楚,又伤心他怎么可以这样看待她。她撑着桌子,颓然道:“你觉得我蓝皓月是这样的心思,我真的很失望。乱动了你的东西,是我的错,对不起。以后我再也不会这样。”
池青玉听她声音沙哑,忽而又一声不吭地转过身,扶着桌子走了出去。
他出了屋子,茫然走了一段,一时之间竟忘记了自己究竟到了何处。两边的蝉儿叫得酣畅,但他心中却纷乱如麻。走到路边,摸着树干辨别了一番,才意识到自己原来走错了方向。
没来由地沮丧、失望。
此时身后有人走近,唤了一声:“青玉。”
他一怔,应道:“二师兄?”
程紫源缓步走到他身边,道:“你怎来了这里?我方才叫你去蓝姑娘那里,你可去问过了?”
池青玉紧紧握着竹杖,低声道:“我已去过她那里了。”
“她有没有说何时下山?”程紫源道,“并非我要急着让她走,只是这里毕竟是清修之处,她一个姑娘家住着自是不便。万一以后她父亲问起来,我很不好交待。”
“我明白。”池青玉不想多说,转过了身子。
程紫源扶着他的肩膀,与他一起往回走。
“她父亲是个极严厉的人,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交。但我若是去问蓝姑娘,显得不太合乎礼数,她既然是来找你的,你去试探最是合适。”
池青玉心中还想着刚才那场争吵,忽觉自己果然是个莫名其妙的人。
“程师兄……。”他停下脚步,涩然道,“你们与我相处,是不是处处让着我?”
程紫源一愣:“何出此言?平日里大家和和睦睦,怎会故意让着你?”
池青玉深深呼吸,没有再说话。
回到所住的地方后,池青玉还是沉默寡言。顾丹岩并不在住处,莞儿来找池青玉,见他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什么都不做,刺目阳光洒落一地,他也不知放下帘子遮挡。
“小师叔,陪我出去玩。”她故意拍了他的肩膀。
“你自己去吧,我不想动。”他依旧坐着,神色倦怠。
莞儿自从将蓝皓月骗去后山,便被程紫源教训了一通。这几天来一直不敢出门,生怕又被关起来,可如今连池青玉也对她爱理不理,她心里大是不悦。
“你还在怪我捉弄蓝皓月吗?”莞儿趴在他面前,嘟起嘴,“谁叫她先前欺负你来着?我只是给她个警告罢了。”
池青玉烦躁道:“我又没说她欺负我,你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不需要说,那次你天不亮就催着我提前离开,我就知道定是她又与你吵架了。我真不明白,你从来都不怕别人,为什么在她面前处处受气!”莞儿愤愤然。
他愕然,许久才道:“我怎么觉得是她在我面前处处受气?”
“哼,你还袒护她?我看你真是糊涂了!”莞儿生气了,起身走了出去。
这一天池青玉哪里都没去,直到傍晚才去观中例行功课。结束后,又独在满是松香的大殿中跪坐了许久。
回屋的半路上,不知不觉依着往常的习惯,走到了后山。前面不远处就是自己的屋子,这后山除了他,就只有素怀与素华住着。
他遥遥地听到了练剑的声音,不由循声而去。前方正是素华与素怀在练剑,见他过来,便收剑行礼道:“小师叔。”
池青玉点了点头,低声道:“这么晚了,你们还在这里练剑?”
素怀抢着道:“师傅说,师公与大师伯就要回来,到时候肯定要看看我们的剑术练得怎么样了。我们得趁这几天好好练习。”
池青玉微微一笑,走了几步,忽又停下脚步道:“你们要不要换个地方?在这里会吵到蓝姑娘休息。”
“蓝姑娘?”素华惊讶道,“她早已走了,小师叔不知道吗?”
“走了?!”池青玉一惊,眉间紧蹙,“怎么没人告诉我?”
素怀道:“她没吃午饭就走了,我只看见她去师傅那辞别,还以为你也知道了。”
池青玉紧紧握着竹杖,也没再二人交谈,径直朝着程紫源住处走去。
程紫源正与顾丹岩在屋前饮茶论道,见池青玉急匆匆赶来,心中已明白了几分。
“蓝姑娘已经走了。”不等他发问,程紫源已经给出回答。
“为什么不告诉我?”池青玉不悦道。
顾丹岩将他按坐在石桌边,微笑道:“她来告辞的时候我也在,是她叫我们不要跟你说的。”
池青玉怔怔地坐着,说不出话来。
“迟早都是走,何需知与不知?”程紫源淡淡斟茶。
“你们没人去送一送?她的伤病还没有好吧?”池青玉失落道。
顾丹岩道:“她说已经痊愈了,我本想叫素华送她下山,但她婉拒了。”
池青玉沉默片刻,似是自言自语道:“那她可会回衡山?”
“我也管不住她的去向啊……。”顾丹岩一笑。
“青玉。”程紫源抬目望着他,“你是否太过多虑了?”
池青玉抿住唇,沉寂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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