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皓月伏在那人背后,两边的树木藤萝从身侧飞速掠过。那人足下生风,一刻不曾停留。过了许久,蓝皓月已经昏昏沉沉,只觉自己如飘在云间,勉强睁开双眼,竟见眼前一片白茫茫,如烟似雾,就连呼吸进的空气中也带着湿润之意。
男子背着她疾行于幽深林间,蓝皓月抬头,四周尽是虬曲参天的古松翠柏,又有潺潺溪流穿林而过。绕过这深林,眼前忽现白墙黛瓦数间屋舍,一径青竹孤峭而立,风掠竹叶水滴轻扬,萧萧飒飒不染尘烟。
屋前早有小道童等候,正是白天所见的素怀,见那男子疾掠而来,忙不迭要往回跑。
“素怀,你还要去哪里?”男子低声急问。
“去打扫客房……。”
“我恐怕她腿骨已伤,先让她在这里,你速将药箱拿来。”男子说罢,侧身开了房门,便将蓝皓月背进中间小屋,将她轻放至床榻之上。
蓝皓月的脚踝碰到床沿,痛得她冷汗直冒。那男子转身间走到桌边,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快步出门向已经远去的素怀喊道:“莫忘记将灯带来!”
素怀远远应了一声,男子也不进屋,朝着另一方向而去。蓝皓月躺在床上,全身酸痛不已,衣衫虽已被山风吹干,却更觉难受。屋内漆黑一片,四周除了风吹青竹之声外别无动静,房门敞开,暗影幢幢,让她瑟缩不已。
过了许久,素怀提着一盏油灯匆匆而来,进屋后一探身,踮着脚尖悄悄进来,将油灯放到桌上。一点幽光摇摇曳曳,映出了这屋子的大致轮廓,蓝皓月撑着身子想要坐起,却见门口人影一晃,已有一个道装男子大步进来。
此时借着油灯之光,蓝皓月方才看清这道长的模样,他年约三旬,骨骼清癯,五官端正,但神色肃然,让人望之不敢接近。全身上下整洁齐整,纤尘不染,显然是刚才离去后从头到脚换了衣鞋。
“师傅,要去烧水吗?”素怀将药箱递与他,问了一声。
“自然要了。”男子接过药箱,一撩袍子坐在床边,“叫素华也过来。”
素怀应了一声,又出了门。蓝皓月局促地望着这人,他却面无表情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左脚,又自袖中取出一方白帕,覆了药粉,也不跟蓝皓月说话,“啪”的一声便拍在她受伤的脚踝上。
这一下,蓝皓月失声大叫,右脚一蹬,险些将他手中的药瓶踢飞。
男子身形一闪,急速闪至床边,皱眉道:“干什么?”
蓝皓月疼得直发抖,倒在床沿上只是喊:“我骨头断了!”
“若是真断了我怎会这样?”男子不悦地说了一句,这时有人一路飞奔到了屋前,男子见后便朝蓝皓月道,“素华来照顾你了,但你还需忍耐五天方可下地行走。”
说罢,就这样潇然而去。
蓝皓月忍着剧痛撑起身子,见床前站了个十三四岁的女道童,肌肤胜雪,眼眸晶莹。她不禁长嘘一口气,吃力道:“这里就是神霄宫了?”
素华替她脱下鞋袜,又取来一身干净的蓝袍交到她手边,笑盈盈道:“正殿并不在这,这儿是后山。”
蓝皓月心中想着此行的目的,但又不知如何开口,素华见她一身污浊,便皱了皱眉,转身道:“我去给你打水来洗一下。”
“多谢……。”蓝皓月虚弱地应了一声,又道,“刚才那位是?”
“那是我与素怀的师傅,俗家姓程,名讳紫源。”素华端起水盆,叹道,“还好素怀回来时说起你在寻找神霄宫,我师傅又追问莞儿,才知她将你丢在了后山,否则你可有得苦了。”
她说罢便要出去,蓝皓月忙鼓起勇气问:“那个……莞儿的师叔在吗?”
素华停下脚步,回过头愕然道:“师叔?你要找哪位?”
“……就是她的小师叔。”她居然支支吾吾,不想说出他的名字。
“哦。”素华淡淡应着,顿了顿,又道,“他不在。”
“不在?!”蓝皓月几乎叫了起来。
素华被她吓了一跳,蓝皓月起初还以为池青玉离开了罗浮山,后经素华解释,才知道神霄宫时常有山民上香求符,而观中弟子也会为山中贫民施药疗伤。池青玉便是在昨日跟着顾丹岩去了深山,至今未归。
“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蓝皓月略带失望道。
素华笑道:“罗浮山大小山峰四百三十二座,另有十八洞天、七十二幽境,你这样问我,我怎么答得出来?”
蓝皓月怀着失落与苦闷度过了在神霄宫的第一夜。
次日清早,左脚还是胀痛不能扭动,天亮后看看自己的双手,也是伤痕累累,没几处完好的地方。她凄凄惨惨躲在床帘里,听着外边泉水流淌,不觉心生惆怅。
一天之中素华与素怀先后来了几次,为她换药送饭。蓝皓月看着两人那规规矩矩的道教装束,又见食盒中的点心菜肴尽是不沾荤腥,这才真真正正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她默默躺在这小屋中,什么地方也去不了,只能透过格子窗棂望着屋前青竹。这屋中一室清冷,除了桌椅床榻外没有半点装饰,就连帘幔也是素青无纹,静静低垂,与她在衡山的闺房相比,显得格外简单无趣。
屋舍前后空空荡荡,唯有清流从林间穿来,绕过后窗,日日夜夜发出清亮欢悦的声响。
这声响在初时听来令人心旷神怡,可听得久了,也不过如此,尤其是到了夜间,蓝皓月本就因全身酸痛难以入睡,再加上不停流淌的泉水发出哗哗之音,更觉头痛欲裂。
她烦躁地睁着眼睛,小心翼翼翻转身子,在床与墙的接缝处忽然摸到了什么东西。虽说在这床上已睡了一天,但她始终不敢多动,如今触到了这冰凉的物件,探手从竹席边缘摸出来,原是一支光滑润洁的笛子。
蓝皓月怔了怔,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细细看着,那笛子尾端缀着皎白流苏,丝丝缕缕簌簌落落。在那流苏之间,还系着一枚水滴状的青色玉饰,温润无瑕,宛若天成。
她握着竹笛,心中一惊。
这笛子是池青玉一直坠在腰间的。
蓝皓月环顾四周,忽然想到昨晚程紫源带她进屋后,便叫素怀到别处取了灯来。
——这原是池青玉的住处?!
她的心跳有点快,有点乱。
蓝皓月握着笛子,想到了那夜初见时,在月光下浮动的悠扬曲韵。那支似乎唤醒了沉寂天地,唤开了满池莲花的曲子,在那以后,便再也没有听他吹奏过。
月光下,笛子尾端垂下的玉饰澄澈清幽,她不禁轻轻托在手中,端详之下,发现玉饰的内部有纯白絮状纹路,那纹路重重叠叠,恰似一朵盛开的莲花,幽然独处于青绿色的玉石内。
她懵懵懂懂地将竹笛凑到自己唇边,才一触及,那微凉的感觉让她自心底发出些许的战栗,慌忙间便又将它放回了原处。
有微风自窗外袭来,拂动青帘轻轻飘起,如同一场素洁无华的梦。
这一夜她同样直到很晚才入睡,罗浮山晚间甚是清凉,她翻来覆去没盖被子,到天亮后嗓子肿痛,摸摸额头,竟有些发热。
素怀来送早饭,见她恹恹躺着,精神不佳,便问道:“蓝姑娘,你的脚伤还是很痛吗?要不要再请我师傅过来?”
蓝皓月摇摇头,道:“不用了。”她看看素怀,见屋外无人,便小声道,“这屋子原来是谁住的?”
“是小师叔。”他没有隐瞒,直截了当地道,“原想让你住到我大师伯那院子里的,但是当时师傅怕你腿骨断了,就近到了这里。他们住在前山,所以不太过来。”
蓝皓月蹙眉道:“为什么让他一个人待在这里?没有人照顾他吗?”
素怀讶异道:“他又不需要别人照顾,在这里不是很清净吗?”
蓝皓月闷闷不乐,觉得他们对池青玉好像并不关心。
正说话间,忽听外边素华喊道:“素怀,跟我去前殿打扫!”
素怀忙放下手中饭盒,匆匆离去。蓝皓月透过窗子看着两人飞奔而去,心有不安。
素怀这一去很久都没有回转,蓝皓月独自撑着病体在床上坐着,渐觉不支,迷迷糊糊地便歪在床头睡着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听到外面有人交谈,她揉揉眼睛,却觉半边身子已被自己压得发麻。而这时外边的谈话声已经远去,蓝皓月听不懂那内容,但那其中有一人的声音澄澈如泉,温良蕴藉,令她心中隐隐一动。
她急急忙忙地扶着床栏下了地,左足处还是肿痛不能举步,只得忍着痛以右足跳到窗前。天气湿热,窗户本就开着,屋前竹林中有人远去,只留下淡淡背影。她咬牙拿起桌上的宝剑,撑着它挪到门外,但此时那人已经消失在竹林尽头。
即便如此,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仍使蓝皓月心神不安,她一步一步沿着竹林中的小径往前挪动。没走多远,已快支持不住,而这时遥望到竹林尽头有一白石长廊,廊间植有凌霄,碧绿枝条垂落及地,浅红色花朵点缀其间,有两人正站在重重花影下交谈。
蓝皓月小心翼翼地走近花廊,面对着她的年轻人面容俊朗,唇角微微上扬,正是顾丹岩。而顾丹岩对面的人与他作一样装束,始终不曾转身。
她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顾丹岩早就看到了她,朝她微微颔首。蓝皓月扶着长廊石栏稳住身形,轻声道:“顾道长。”
“蓝姑娘,没想到你竟然会真的来了罗浮山。”顾丹岩笑着,又朝她望了望,随即扶住他对面之人的肩膀,示意其转过身来。
风吹花落,藤蔓轻舞,蓝皓月再次看到了池青玉。
他依旧清秀出尘,双眼若有所思似的望着前方,带着几分萧索。此时的他果然不再是以往装束,而是穿着青色斜襟道袍,头戴玄黑网巾,上饰鹤型白玉长簪。
唯一没变的只是肩后背着的银质带扣,以及手中握着的碧青竹杖。
在树荫花影之下,这一身装束更显得他如同云端上仙,远离尘烟,超然脱俗。
但在蓝皓月看来,虽然早有思想准备,可乍一见到他现在的打扮,心中骤沉,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池青玉的双眼似是望着远处云端,他先前分明是与顾丹岩在说着话,但此时却一言不发,脸上虽无怒意,却冷得像冰。
蓝皓月手足无措,怔怔地看着眼前已是一身道服的他,一路上的憧憬与热情竟渐渐沉寂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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