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池青玉觉得身边多了一个人实在是天大的麻烦,尤其是这个人还常常不识好歹地想与他交谈,一路上为了等她恢复力气,一共停了有四次之多。
等到蓝皓月第五次提出想要坐一会儿的时候,池青玉终于忍无可忍:“不如你在这里坐着,我先回去请人来抬你回唐门?”
他本以为这才是两全其美的法子,可蓝皓月听着,却感觉他是在嘲讽。
“要不是中了迷烟,我也不会这样没用!”她倔强地站直了身子,再也不提休息的建议。
池青玉愕然,他听出这丫头话中带刺,可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片好意,换来的却是这种硬邦邦的回应。他不由得冷笑起来:“我何曾说你没用了?通常只有自卑的人才会格外敏感,处处觉得被人瞧不起。”
蓝皓月恼怒道:“你现在这样的语气,还不是在指责我吗?”
“分明是你自己这样想,却还将罪责推到我身上,这岂非是无赖之极?”池青玉寒着脸道。
“但你分明是在嘲笑我,还说要人将我抬回去!”
“我这样说有什么错?你走不动,我背不了你,自然请人来抬你回唐门。”他强忍怒气,用力一抽手中竹杖,将之夺了回来。蓝皓月失去了凭借,一个踉跄就往前栽倒,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身形。他却又冷冷道:“我没法跟你再说下去,道不同不相为谋,请便!”
蓝皓月倒抽一口冷气,在她心目中,江湖子弟都应该宽宏大度,急人之急。她虽不太了解神霄宫这一门派,但也知道其宗师海琼子乃世外高人,可这少年如此态度,实在叫她难以接受。
她脑海中盘旋着这许多愤慨,还未及说话,池青玉竟已顾自拄着竹杖朝前走去。蓝皓月急喊:“池青玉!”
池青玉依旧前行,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平缓。蓝皓月大为失望,又不想向他服软,抱着双膝便坐在了路边。
她被这夜风吹着,身子瑟瑟发抖,便将脸埋在臂弯之间,再也不想抬头。
可他走了一段,忽而又停下脚步,似是在听着她的动静。蓝皓月此时并未望向他所在的方向,只是埋着头兀自生气。
道边草丛中有昆虫发出低微的鸣叫,池青玉站定片刻后,终于忍不住又说道:“你真的不走?”
蓝皓月这才意识到他尚未远去,抬起头一望,他正独站在淡淡月影之下,浅青长衫素白半臂,衬得人如其名。
她却无心欣赏这少年的清逸,冷冷扫了他一眼,扭过头道:“你不是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吗?”
他语塞,但很快恢复了骄傲的语气:“要是夺梦楼的人回来,我可不会再出手。”
蓝皓月冷笑:“多谢你提醒,我也不指望你会行侠仗义。”
“如此很好,以后不要再说我见死不救,更不要中伤我神霄宫名誉!”他同样报之以冷笑,丝毫不让地予以反击。
蓝皓月习惯性地扭过脸不搭理他,他说罢之后,倒也真的不再停留,持起手中竹杖便离她而去。
蓝皓月从未遇到过这样自命不凡又薄情寡义的人,之前对他那稍稍有所改变的印象又彻底崩塌。她打定主意就算是夺梦楼的人再度返回,她也绝不会求他一句。
可转目一看,身后草丛幽然,远处坟岗错杂,纸钱乱飞,竟让她无法再独自待在这里等到天亮。
她此时忽然想到自己之前是被马车运到此处,而正午他们已经不在,那辆马车却还被丢在身后的林子外。一想到此,蓝皓月顿感希望所在,因此不顾腿脚乏力,强撑着双膝便站了起来,忍着酸楚朝原路返回。
刚才那一段时间内走走停停,她所中的药性倒反而有所减退,虽还是行动不便,但扶着道边树木,也能够独自行走。待得回到原处,果然看到那辆马车依旧还在,两匹骏马正低头吃草。
蓝皓月这才稍稍安心,加快脚步朝马车走去,岂料才刚到车边,忽听两侧密林之中脚步声迅疾迫近,听那声音至少要有四五人之多。她呼吸一促,手指不由握住剑柄,但即便是这熟悉的动作,如今做来也觉吃力。蓝皓月当即扑到马车边,用她那还在颤抖的双手将一匹骏马从车辕前放出。
林间脚步声已越来越近,转眼之间四名灰衣刀客自不同方向跃出灌木丛林,刀光寒白,翻卷着向蓝皓月砍去。蓝皓月大叫一声,翻身上马,身子紧贴于马背之上,拼尽全力策马前奔。那四柄钢刀贴着她的手臂划过,她只觉上臂一阵剧痛,知道已经被他们砍中,可此时此刻已无暇去管,只是伏在马背上全力冲刺。
那四人掠上道边高树,灰色人影在月下不断交替前行,如鬼魅般紧追其后。蓝皓月手臂上鲜血直流,此时忽听一声尖啸,为首之人双刀出鞘,如苍鹰般直扑而下,长臂疾旋,两道寒光朝着蓝皓月后背狠狠砍下。
蓝皓月双腿夹紧马镫,仰身以剑横架住刀锋。她的腰身已经完全靠在马背之上,而对方趁着下落之力,双臂再一发力,竟将蓝皓月手中剑锋强压向下,还差几分便要切入自己胸口。
她爆发出一声嘶叫,双臂一扬,奋力将那人震出。但此时手臂伤口越发绽裂,那人虽一招未能取她性命,已看出她力不从心,打了个呼哨之后,另几人分三路斜掠而来,尽朝着她攻去。
蓝皓月急提缰绳,那骏马受惊之后嘶鸣腾跃,跳起一丈之高,越过刀光纵向前方。灰衣人见状手起刀落,竟将那马儿的后腿生生砍断。
鲜血四溅,蓝皓月随着马儿的哀鸣从半空中摔下。
而此际四人手中钢刀一转,又落向蓝皓月腰间。她仰天躺在血泊之中,目光涣散,惟觉耳边风声疾劲,眼前寒白迷茫。
却听一声闷哼,当前之人忽然被人自后踢中,飞跌而出。另三人闻音回身,清影乍现,映着浅淡月光,剑起剑落如白梅点点,颤出无数道弧圈,将他们迫至一退再退。
“就是他!”被踢倒在地的人看到那仗剑而来的少年,不禁哑声喊道。
那三人如同猛虎般重新持刀扑上。少年双目紧闭,掠至半空,古剑回扫,横溅出一道血痕。
“蓝皓月!”他反手一剑,挡住身后人的袭击,口中犹在喊着。
“我在!”蓝皓月见他近在迟尺,却无法找到她,不禁急呼出声。
池青玉在刀剑声之中辨清了她的方向,朝前掠了几步,右手以剑逼退进攻,左手朝背后一抽,取下竹杖,“呼”的一声抖震出来。
“跟我走!”
他微侧过身子想要拉她起来,却不防右侧有人贴地滚来,刀光急闪,削向他脚踝。
“小心!”蓝皓月奋力拉住他,池青玉身形微微一顿,剑尖一落,正刺中身下那人的肩头。耳听四周风声一退,他即刻以竹杖带着蓝皓月,平地掠起,踏上道边树枝,飞纵于溶溶月色之中。
“给我带路。”他在疾掠之间,只说了这一句。
蓝皓月的长发在风中乱舞,她回头望去,不远处灰衣人还在紧追不舍,而前面道途崎岖,池青玉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
她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浮出一丝忧虑,语气却极其坚定:“有我在,你只管朝前。”
两个人靠着这翠色竹杖联系着,他以已之力带着她发足狂奔,她则以简单的话语替他指清方向。也不知跑了多久,蓝皓月脚下的马靴都为之磨破,他方才放缓了脚步。
饶是素来镇定自如的他,经过这一袭突围疾掠,也不由微微发喘。蓝皓月回头望望,已不见那些人的身影,双腿一软,竟瘫倒在地。
池青玉稍稍平息了一下呼吸,用竹杖点了点她的裙角,道:“为什么还没有到唐门?”
蓝皓月微闭着眼睛,侧身伏在草丛边,吃力道:“这不是去唐门的方向。”
“什么?”他有些惊讶,“怎么不回唐门?”
“刚才跑得那么急,我只想快些摆脱那些人,哪里还顾得上方向?”她垂头丧气地想要坐起来,可才用手一撑,双臂上的伤口便疼痛难忍。
他听到蓝皓月口中发出的声音,颦眉道:“你又受伤了?”
蓝皓月怔了怔,低头闷闷地应了一声。
池青玉沉默了片刻,道:“那现在要回唐门吗?”
“我……。”蓝皓月望了望自己血迹斑斑的衣衫,又抬头看他。他的脸颊上亦溅到了血迹,他却还没有察觉。
忽然就想到了昨夜那个叫做莞儿的小姑娘为他拂去发际草叶的动作,她踌躇了一下,道:“那你一个人怎么办?”
他一手持剑一手持杖,很平淡地朝着前方:“我等天亮后,问个路就可以回到客栈,然后再去找莞儿。”
蓝皓月四顾周围,此地荒郊野外,即便是天亮了都不会有人来。她扬起脸,伸手握住他的竹杖,道:“我还是先带你回去。”
这一次的同行,池青玉惊讶地发现蓝皓月竟安静了许多。他想,或许是她受了伤,没有力气再聒噪了吧?
两人绕过荒丘,沿着林间小径往城南而去。一路上,他只是用竹杖点着地面,几乎没有开过口。天光渐渐放亮了,蓝皓月跟在他身边,看着若有若无的光线透过树梢洒落于他的脸上,映出那一道淡淡的血迹。
“池青玉……。”她犹豫着停下脚步。
“嗯?”他亦随即止步,微侧着脸。
“你脸上,有血迹。”蓝皓月垂着双手看着他。
他愣了一下,随后抬起左袖在脸上拭了拭。可是那血迹是在右侧脸上的。
蓝皓月小心翼翼地拉住他的右袖,让他摸到了那血迹所在。他抹去了血迹,但蓝皓月随之发现他的右手手腕及手背乌青一片。
“你的手怎么了?”虽是明知故问,但她还是忍不住说了。
他不以为意地将手收回,淡淡道:“打斗中被那人踢了。”
蓝皓月想到了正午的腿法,又想到了池青玉这一路上还始终坚持用右手出剑,不免有些愧疚。
朝阳冲破云层,投注下灿烂光辉。那亮若繁星的光点自叶缝间摇落下来,池青玉的双眼正朝着晨曦的方向,却一点都没有移开的意思。
“天亮了,是吗?”
他依旧向着朝阳,眉睫寂静。
蓝皓月愣了,支支吾吾地道:“是,是啊。”
她很想问问他怎么会知道,但是又不好意思开口。
“我感到了温度。”他却好像已经察觉到她的疑惑,顾自说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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