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意等人寻至舍身崖的时候,蓝皓月已经昏厥过去。醒来之后,她只是直着眼要往崖下去找。众人见状,强行将她抱住。正慌乱间,厉星川来到她身后,轻轻一指,便点中了要穴。
她失去了知觉。了意与其他弟子来到崖前,只见白云皑皑,壁立千仞,一眼根本望不到底,哪里还有什么人影。众人怅然遗憾,站在风中默然无言。
厉星川缓缓上前,抱起了蓝皓月:“师太,皓月虽私自逃出喜堂,但总还与我有过婚约,我想将她带回青城。”
了意不想插手这男女之情,但来时路上见卓羽贤已死,又听蓝皓月口口声声说舅妈和青玉一起坠下舍身崖,心中甚是震惊疑惑。厉星川看出了她的心事,便道:“掌门与芳蕊夫人同归于尽,芳蕊夫人本是叶决明之姐,特为寻仇而来,这其中很多事情都是由她挑拨而起。我作为一个普通弟子,有时也只能听命于掌门,这次闯山之事,厉某在此先替青城派向师太赔罪了。”
“但皓月说过,那松竹庵之事,原本就不是叶决明所为,而是……。”了意皱眉道。
厉星川抱拳道:“不管是谁所做,总之是我青城派的不对,但此事已过去多年,如今卓掌门也去世,希望师太能宽宏大量,不计前嫌。”他又顿了顿,上前一步道,“之前卓掌门指责师太杀了我张兄弟,我也觉得有点武断,以我来看,从泰他或许是在中了其他人的暗算,比如夺梦楼……因而才触发了伤势,清早便暴毙。”
了意眼见卓羽贤死在了峨眉,心想即便是他当年杀了峨眉女尼,也算偿命抵过,便叹气点头:“我佛慈悲,死者已矣,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唐夫人会和池青玉一起跌下悬崖。皓月像是受了很大刺激,我也问不出究竟……。”
“青玉……。”厉星川望着云海,“或许是,他自知无法与皓月厮守,便选择了那条路吧。”
他将蓝皓月带回了青城。
被夺梦楼重创的青城急需统领人物,卓羽贤门下弟子死伤大半,有人便提出由厉星川接替掌门之位。唐寄瑶得知丈夫暴毙,气急攻心,抱着儿子来质问厉星川究竟发生了何事。正听到众人推举厉星川担任掌门,唐寄瑶悲痛之余口不择言,质疑他是否害死了张从泰。
那派中原本也有一些看不惯厉星川左右逢源的人,听了唐寄瑶的话,便或是冷眼旁观,或是煽风点火。
“嫂子毕竟不是本门嫡系,还请先行回避。”厉星川一挥手,让人将唐寄瑶强拖了出去。她犹在门外哭骂,厉星川从怀中取出那封忏悔信,摊在了众元老面前。
看笔迹分明是卓羽贤亲手书写,又兼有掌门印信。众人看了上面的内容,面色忽白忽青,个个目瞪口呆。
“诸位前辈,星川本不愿将此事公布,卓掌门一生清誉也不能毁坏,但我亲耳听到他承认此事,为洗雪罪孽,他在临终前写下忏悔信。我倒不是要做那掌门之位,但他既然将印信交给了我,星川便有责任与众前辈一起重振纲纪,否则青城就此衰败,诸位又有何颜面再在江湖立足?”
厉星川侃侃而谈,手中印信摆在桌面,令那几个不服之人无话可说。
“既如此,等星川剿灭了夺梦楼余党,再来谈此事吧。”有人最终提出条件。
厉星川微笑。
不出十日,他带领群雄找到了夺梦楼余党藏身之处,连夜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他成为了青城派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掌门。
有人偷偷告诉唐寄瑶,张从泰死得蹊跷。但厉星川却审时度势,要与峨眉修好关系。唐寄瑶没了依靠,眼看厉星川一步登天,心中极为不服,便更加怀疑是他从中作祟害死了从泰。
她不停地到青城派其他元老那去哭诉、喊冤,但那些人或是不信,或是不愿出头,没有人替她撑腰。厉星川不愠不怒,只派人将她带回唐门。她拼了命地不从,但又怎抗得过几个男人的力气,被人强行拉上马车,卷了些许衣物,便被“请”出了青城山。
短短几天之内,唐寄瑶苍老了许多。她本是个富贵之身,平日顺风顺水,连儿子都有奶娘照顾。如今坐在马车内神志不清,怀中孩子先是不断啼哭,后来便昏昏睡去,她也无心去管。
但等回到唐门,唐旭坤等人出来接她下车,才发现孩子已经高热抽搐,脸色发青。心急火燎地请郎中医治,却被告知耽搁太久,已回天无术。
唐旭乾痛失女婿与外孙,责骂唐寄瑶一路上竟不知照顾孩子,她只是垂着头,抱着孩子不放手。等到父母过来要将孩子夺走,她忽而又发出哀号,以头撞地,血泪俱下。全家上下哭成一团乱做一团,老夫人卧在床上也只是垂泪,这赫赫唐门,竟成了悲天戚地的光景。
唐门忙着料理孩子的后事,没人去想到留在青城的蓝皓月。
她回到青城后虽是苏醒了过来,但始终不发一言,好似再也没有了灵魂。厉星川曾去看过她,她睡在原本为他们准备好的新房中,两眼怔怔地朝着屋梁。那双曾经明亮璀璨的眸子,如今像是两个空洞,黑,沉,冷,寂,连泪水都没有。
“皓月,我不会怪你。”厉星川坐在床边,伸手想去摸一摸她的脸颊。原本像个死人似的她,却忽然惊恐得蜷缩起来,紧紧地攥着被子,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床角。
厉星川陪在她身边,坐了许久,都不见她回过神来看他一眼。红木雕花床栏飞龙戏凤,绯色帘幔流苏轻垂,这房间雍容华贵,满室生香,他却陪着一个活死人。
他转过身,望着窗外一轮明月,眼神怅惘。
青城派百废待兴,厉星川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务,他还是养成了习惯,早间来看她醒未,午后派人送来羹汤,也不管她究竟吃与不吃。他每夜都回到新房,却也不与她同床,只是支起了床铺,睡在她边上。
长夜更漏一声声,红烛照影空成双。
一个月后的某夜,厉星川睡在床榻上,吹灭了蜡烛,寂静中,忽而道:“皓月,明日是继任大典,我要正式成为青城掌门了。”
蓝皓月睡在黑暗里,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他的话。他顿了顿,还是顾自道:“我一直希望你能亲眼看到这一天的到来。”
他说完了,屋中依旧死寂。只有山野间风雨淅沥,野鸟惊飞。
四月初十,南风微雨。
良辰吉时,群英汇聚。
厉星川身着青衿长袍,发束白玉簪缨,在青城派宗祠前三跪九拜,焚香祈祷。蓝皓月被人扶到宗庙边,安安静静地坐着,眼神依旧渺远。
他登上高处,腰间双剑流转明光。意气风发,身姿挺拔,整个青城山中回荡着庆祝的钟声,年长年幼者尽依照规矩整齐叩拜。
“恭贺厉掌门接任,光耀我青城一脉……。”呼声雷动,震得满山萦回。
四方宾客上前祝贺,厉星川一一应答有礼,时不时还望一望树影下的蓝皓月。
“唐门来客!”远处有人喊着,众人略感诧异,皆朝后看。
有人认出了那个径直走来的女子,急忙跑到厉星川身边低声道:“掌门,是唐寄瑶,要不要拦住她?”
厉星川手里按住剑柄,缓缓步下高台,悠然道:“不必做得太过分,她奈何不了我。”
唐寄瑶身穿素服,头簪白花,面容消瘦得不成样子,只一双眼睛幽黑尖利,像深井一样。人们看到她,纷纷闪避退后,不愿或不敢太过接近。她没有佩戴任何武器,连脚步都是虚浮无力,好似大病初愈一般。
厉星川整了整衣衫,大步上前,满脸微笑:“大嫂,你身体可好一些了?前几天我还准备派人去探望你……。”
唐寄瑶的脸上僵硬地浮出一丝丝的笑意,她沙哑着声音道:“我来看看皓月。”
“皓月?”厉星川一怔,忙转身道,“很好,她现在已经能出门了,等会儿你可以去陪陪她。”
唐寄瑶却没有理会他,只是一步一摇地走到蓝皓月身前,望着她,低声道:“皓月,你愿意跟他在一起吗?”
蓝皓月还是怔怔地坐着,连她来到面前都没有察觉。
唐寄瑶默默站着,厉星川忖度一会儿,负手走到她身后,“她一直没有开过口,想来是受了太大刺激。但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是吗?”唐寄瑶缓缓转过身,望着他道,“我很后悔。”
“什么?”厉星川一怔。却在这一瞬间,唐寄瑶双臂一震,两道明晃晃的利刃自袖底弹出,直刺而出。厉星川冷笑一声,似是早已预料,右手轻轻一划,便擒住她手腕,将她的双臂紧紧扣住。
“你想杀我?”厉星川拧眉鄙夷。
唐寄瑶面色惨白,忽然一笑,只听一声轻响,她的心口猛地炸裂,青烟与污血喷射而出,纷纷扬扬落了一天一地。
厉星川大吃一惊,急忙撤身闪避,但两人原本离得极近,自唐寄瑶心脏喷出的鲜血正打在他的脸上颈侧。一时间,厉星川成了血人一般。
“掌门!”众人惊呼着冲上,蓝皓月目睹这骇人的场景,眼睛睁得极圆,爆发出一声尖叫。
厉星川勉强笑着后退,抹着脸上血污,道:“没事,没事,只是溅到了血而已……快将夫人带回房间休息!”
唐寄瑶已经倒在地上,鲜血顺着石板缝隙缓缓流淌,染红了青草。厉星川望着这场景,只觉目眩,连连后退,挥手道:“将她拖出去……。”
“是……。”有人忙着去扶蓝皓月,也有人去拖尸首,却又抬头看见厉星川的面容,猛地一惊,“掌门,你的脸?!”
厉星川怔了怔,又抬手摸着自己的脸颊,他的手上还尽是血迹,此时再抹了一把,却见掌上发黑。
他猛然一惊,用力擦尽了手,再摸上脸庞。
整张脸已经麻木无觉,沾手之处,尽是黑血。
此时的他,脸上千疮百孔,血中带黑,止也止不住。他自己却还不知道,只是一个劲儿地撩起衣袖往脸上擦,周围众人惊骇着后退,那几个去搬动唐寄瑶尸首的人忽然惨叫。
“有毒,有毒!”他们的手上只稍稍触及血痕,便已经肿胀不堪。
厉星川心绪狂乱,仓惶之际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朝着不远处的幽潭奔去。他大意了,唐门著名的不仅是暗器,还有一种便是淬毒之技。
那一汪幽潭寂静澄澈,他奔到那里的时候,已经手足麻木,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一头栽倒在地,却还吃力地往那池水边缘爬去。竹叶幽绿,清水无痕,他挣扎着爬到水边,照见了自己的模样。
满脸血污,溃不成容。
最后的时刻,厉星川颤着手想去掬一捧清泉,以洗去自己污血,但他的手只微微触到一丝清凉,便无力地垂下。
他伏在那竹林间的幽潭边,断了气息。
那年初冬,寡居的蓝皓月因为要祭奠亡父而回到了烟霞谷。
仅存的几个侍女老妇还留在那里,等着她的归来。她们自给自足,过着贫寒的日子,但始终未曾离开。
这半年来,青城派重新又选出了掌门。蓝皓月目睹寄瑶惨死,虽经受巨大刺激,但反倒从那种木木呆呆的状态中惊醒了过来。因厉星川去世,唐老夫人派人将她接回了成都。
在她回到唐门的时候,峨眉了意师太前来探望。了意从袖中取出一个白布帕子包着的物件,交予她手里。
“我们曾攀着锁链想去寻找……。”师太垂目遗憾道,“但你也知道,舍身崖乃是万丈深渊,底下深不可测,即便是我,都无法下到一半。却在那悬崖上的古松上,找到了这个。”
蓝皓月攥着那布帕中的小小物件,用尽了全身力气。
她回到烟霞谷的时候,天色已晚,暮霭四起,远山如烟。
在父亲坟前祭奠之后,侍女将她送回房休息。暮色渐渐浓郁,窗外竹叶沙沙拂过,蓝皓月披上衣衫,独自出了房间。
从前的圆石小径飘满落叶,踩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声响。绕过一道斜坡,前方就是落梅溪。而今遍地荒烟蔓草,只有潺潺溪流依旧清澈,在残阳下闪着微光。
她慢慢地走到那一株大树下,坐了下来。
冷冷余晖透过树叶缝隙落下斑驳影痕,四周静谧无声。她取出从房中带出的小小竹哨,含在唇间,呜呜咽咽地吹响,曲声宛转轻缓,飘散于沉沉古木间。
她想念这林中的一群小鸟儿了。
但吹了许久,它们都没有出现。
直至曲声终至,才从密林深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她抬头望去,淡红色夕阳下,有小小的影子在翠竹梢头倏忽一跃,一只青羽鸟儿跃到了近前。她轻声唤着,拈着糕点碎屑洒在地上,那只小青鸟迟疑着在原地站立,似是忘记了她,又似是从来都不曾见过她。
它已经不再稚嫩,身上的羽毛显得稀疏,长长的尾羽也失去了以前的光彩。寒冷的冬天就要来到了,蓝皓月不知它还能活多久,来年春天,又能否再见到它。
她静静地望着它,不敢有所惊动,但它还是没有上前来,只踟蹰了片刻,便展开双翅,缓慢地、吃力地,没入了丛林深处。
蓝皓月怔怔地坐着,握住了颈下的红线。
那殷红丝线系着碧青玉坠,温润柔和,又带着微冷。她将它取下放在掌心,许是经过了剧烈的碰撞,玉坠上有一道隐隐裂痕。但中间的那朵莲花依旧静静含苞,它就像是在初时被永远凝结在了湖水中央,一生不得开放。
忽然想到了很早以前的那个月夜,她嘟着嘴地追随于他身边,好奇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只是顾自数着步子走路,并不愿意理她。
“我叫蓝皓月。”她只得给自己解围。
青衫白袷的少年这才不紧不慢地道:“池青玉。”
泪珠自蓝皓月眼中滚落,滴落在那枚玉坠上。有风吹过,她在泪眼朦胧中,感觉到掌心微微一颤,然后,在一片寂静中,青色玉坠间的裂痕自内而外渐渐延伸,穿过了始终不会开放的莲花,随着一声轻响,最终碎成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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