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都城中禁军有数万人,得了大长公主的镇压令后,几乎尽数出动。
差不多同一时间,有数十个禁军装扮的人深入到大街小巷,以平乱为名打砸抢略。
“大长公主有令!叛党必诛!”
“胆敢反抗者皆以叛党论!”
“让开都让开!挡路者诛!”
这些禁军做派如同土匪,嘴里说着平乱,却处处行乱,比城中闹事者有过之无不及,闹得百姓怨声载道。
一个满脸横肉的禁军闯入了一家客栈。此间掌柜只是在门口拦了一下,询问官爷贵干,便被砍了脖子。
堂中的伙计与客人都吓懵了,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昨日还热闹富足的都城竟是一夜之间就成了乱世,人命贱如草芥,说没就没。
“爹——!”
一道尖锐的嚎叫声打破了窒息的沉默,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冲出来,扑通跪在尸体旁,悲愤而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你凭什么杀了我爹!”
那满脸横肉的禁军高高在上地哼道:“此人妨碍公务,必是叛贼一党,依着大长公主令,格杀勿论!”
“你污蔑!”那少年的脸上写满了荒谬与悲愤,“我们家在此地繁衍数代,从来都是守法百姓,怎么会是叛贼?”
“我说是就是,你若再大嚷大叫妨碍公务,也做叛贼论!”
横肉禁军提着染血的刀,在店里打砸一通,踹了几个挡路百姓,这才扬长而去。
那少年被一腔的悲愤与仇怨冲昏了头,冲到大街上,猩红着眼骂:“大长公主这个老妖婆扰乱朝纲,纵容官兵鱼肉百姓,必遭天谴!”
对大长公主的反对声好像是从这里起发,也好像是从别处,总之就这样从零星处开始,逐渐传遍了大街小巷。一时间,满城尽是“反对大长公主涉足朝政”的喊叫声。
禁军与兵马司的人皆是一头雾水,不知怎么事态就成了这样,更要命的是百姓们一见了他们就指着鼻子骂,拿扫把棍子驱赶。招架不住时,有人不得不还手强压,却是招来了更多的反对声。
就在这铺天盖地的反对声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太子在城外遇刺,薨了!”
太子与大长公主是一丘之貉,他死了百姓们非但不悲痛,反而还有些幸灾乐祸,反对声更多了起来。此时若有人站出来揭竿而起,恐怕瞬间就能获得大批的拥戴者。
余太傅今日从家迟走了一步,正被堵在大街上,亲眼目睹了禁军强压百姓,百姓反对大长公主的乱象,惊得胡子都歪了。
大长公主怎会如此糊涂?她在朝中手腕强硬也就罢了,对百姓竟也用这一套,真是岂有此理!
老太傅一腔忧国忧民之心,无法忍受大长公主如此暴政,满怀激愤地进了宫。又正巧遇上几个平日不喜大长公主涉足朝政的官员,几人这么一合计,便结伴去“问罪”。
大长公主还不知实情,又正上火,被老太傅这么劈头盖脸一通数落,态度就不大好,“太傅不知事态严重,大皇子余孽兴风作浪,控制了北城门,故意在城中起乱,是为阻挡我们去救太子,此时不强压如何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夺回控制权?”
余太傅不知太子在城外遭遇刺杀,如此事态之下,大长公主强硬些倒是对的,“可即便如此也不应该对百姓动手,闹得百姓怨声载道,于长远不利啊!”
“太傅糊涂!”大长公主的耐心逐渐告罄,“大皇子余孽扮作百姓闹事,若一味顾忌,正中他们下怀!”
余太傅:“便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大长公主可想过日后如何善后?”
大长公主拍案道:“今日事不平,哪里还有日后!”
“大长公主!出事了!”
吵正酣时,有宫人匆忙进来报信:“禀大长公主,朝臣们在凤鸣殿外闹起来了!”
大长公主没好气:“他们又闹什么!”
宫人面有顾虑,好像这话说了就得诛九族一样,他支吾道:“说是要见圣上,说,说您跟太子控制了圣上,有违天理,有悖祖宗,又说太子薨了,请您回家颐养天年……”
“太子薨了?!”大长公主没理会其它的,只被这句惊得面容失色,“哪里的消息?”
宫人哭丧脸道:“不,不知道啊,朝臣们都这样说,说是城中已经传遍了。”
大长公主眼角道皱纹都团在了一起,这消息必定不是真的,可再拖下去难保不会变成真的,况且,若任由这消息传遍,不是真的怕也成了真的。
“传我的令,凡是谣传太子薨了的人皆是心怀叵测,都给我绑了!反对我没关系,让他们到我跟前来说,到圣上跟前说,泼妇似的闹成什么体统?”
宫人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是,是……”
“你们都看见了?”大长公主朝余太傅几个说,“这分明是有预谋地闹事,谣传太子薨了,再把我撵出宫去,圣上如今成了那个样子,这宫里还不都是他们说了算?这不是逼宫是什么!”
余太傅虽是个老学究,但还不糊涂,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大长公主沉了口气,缓和道:“我确然没什么本事,一把岁数了也不想过问朝政,可不过问行吗?皇子中没一个能挑大梁的,唯有个秦王,却一心只想篡位,联合容妃害了圣上,若非我及时出手,圣上怕是早就……我背负骂名倒没什么,只要太子能安然登基,便尤他自己闹去,我什么也不过问了,乐得回家享福!”
余太傅一个成日把祖宗礼法挂在嘴边的人,自然不喜大长公主干涉朝政,可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局面也只有她能控制住。
“罢了,”他起身道,“我便出去卖个老脸,让大家消停些,一切都等叛乱平定后再说不迟。”
大长公主:“便有劳太傅了。”
等大殿中的人都退去,晏长风才从后殿出来。她方才都听见了,确实佩服外祖母的敏锐与果断,她知道有玄月阁在,太子多半死不了,可外祖母什么也不知道,能在一众乱象中抽丝剥茧明辨是非,靠的都是脑子。
“外祖母,我想出宫一趟。”
大长公主揉着头,抬眼瞪她:“你出去做什么?”
晏长风打算出宫联系玄月阁的兄弟,将那所谓主教揪出来,只要抓住了他,城中乱象自然就平息了。
但她不能直说,“听余太傅所言,禁军与兵马司已经陷入被动,我猜想,恐怕是有人冒充禁军在百姓中打着您的名号做乱,带动百姓反抗,事情必要有个源头,控制住源头才能解燃眉之急,禁军目标太大,也不可尽信,而我不起眼,又有些人脉,或许能找出始作俑者。”
大长公主思索一番,倒是使得,这种时候百姓排斥官府,官兵使不上力,丫头扮作百姓出去反而有发挥余地,不求她控制源头,起码能打探到可靠的消息。
“也罢,我叫几个人跟着你。”
“叫人跟着哪行?”晏长风说,“他们胆敢在北都城闹事,都不是等闲之辈,定能察觉,到时反而不妙,我化作百姓,不会有事的,一旦有消息,我会求助禁军的。”
不是耽误的时候,大长公主摆手,“你去吧,消息有没有是其次,你给我全须全尾地回来。”
“我知道了外祖母。”
晏长风出宫时,太子刚刚死里逃生。
方才情况万分危急,一个流民不知从哪掏出了匕首来,面目狰狞地直刺向他的心口,是裴修及时出手救了他。
他慌乱不已,压根儿没看见裴修怎么就从好几个人之外冲过来的,只觉得眼前一黑,他被一巴掌拍进了马车里。
可进了马车也不安全,又不知从哪射来弩箭,箭能穿透马车,好几次他险些被穿透马车进来的弩箭射中,若没有这马车挡着,他早被扎成了刺猬。
他也顾不上体面,抱头蹲在马车坐下,用被子蒙着头脸,掩耳盗铃地躲着。
马车外面是腥风血雨。
裴修在太子车驾外,挥刀抵挡射来的弩箭,陈岭跟葛飞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以他们的身手,尚能应对流民与流箭。
可其他人就惨了,禁军要保护太子以及那些个无用的贵公子,应对流民尚且吃力,根本无法抵挡四处流窜的弩箭,瞬间就死伤大半。
禁军撑不住,公子哥儿们也就遭了殃,除了一些武将还有擅长骑射的,几乎全军覆没。
刘鹤倒是安然无恙,他自知身手不济,流民动手之时他先是吆喝了一嗓“保住裴安”,然后就拉着跟他一样没用的汪蒲躲进了马车底。
幸而他这一嗓子及时,禁军及时救下了兽笼中的裴安。
不过后面的事就完全不受控了,躲在马车底的刘鹤只能看见眼前的尸体不断增加,有流民的有禁军的,尸体多到几乎能给他当盾牌的程度。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几辈子那么长,忽然传来了此起彼伏的马踏声,而雨水似的弩箭也在同一时间停了。
裴修循声望过去,只见北方有大批人马正朝这边浩荡奔来,他先是心里一紧,待看清竖起的大旗,瞬间松了口气。
是盛十一回来了。
裴修前几日收到了八角的信,知道这家伙要回来,倒也不奇怪,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盛明宇带的人不多,但沙场归来的气势足以震慑暗中放箭的鼠辈。他一声令下,身边的兵将立时杀气腾腾地冲向被围困的太子一行,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剩余的流民,然后追击逃跑的弩箭手。
不消片刻,那些弩箭手连尸体带活口,一股脑被带回,排成数排整齐划一地堆在了太子面前。
裴修嘴角一抽,盛十一这家伙公报私仇,一回来就以救驾为名给了太子一个下马威。
太子战战兢兢地躲了半天,好容易消停了,一出马车就看见一排排尸体堆在面前,个个脸朝着他,活像死不瞑目集体来找他索命来了,险些当场吓尿。
还没缓过来,又见盛明宇身披铠甲,大马金刀地杵在他面前,铿锵有力的喊道:“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明明只是见礼,但不知为何,太子的心直抽抽,仿佛盛十一要活吞了他似的。
“十,是十一弟,你回来得好,回来得正好。”
盛明宇恭敬但大声道:“太子招臣弟回来,臣弟不敢不回!”
太子那糊涂蛋私自下令召蜀王回京,被大长公主骂了也没收回来。盛明宇自见了那诏令就窝着火,北疆战事未平,太子不管不顾就召他回来,分明是想夺他的权。
卸磨杀驴都没有这么快的。
既然太子不做人,他也懒得给好脸,打定主意要把太子的魂儿吓掉,用他那战场上磨练出来的,能震慑兵将震慑敌军的嗓子跟太子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聋了。
太子被小十一的气势压得脊梁骨都挺不直,虚撑着太子的架子道:“你我兄弟待回宫再叙旧,且先将叛贼的尸体运回城,城中亦有叛贼做乱,一切还得靠十一弟。”
盛明宇:“臣弟遵命!”
太子脑瓜子被震得嗡嗡的,心突突跳,却也不好在这时责怪,只能生受了。
晏长风出宫后便去到非烟阁,找徐风询问那主教去处。
从昨夜起,玄月阁的兄弟就一直盯着那主教落脚的客栈,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
徐风道:“夫人,他昨夜一夜未出,直到今日城中起乱方趁乱出来,去了醉红尘。”
晏长风:“一直在醉红尘?”
徐风:“是,不曾出来。”
晏长风得了确切消息,立刻以大长公主的名义带了一队禁军去到醉红尘。
“将醉红尘围住,一个苍蝇也不要放出来!”
她带了十几个人闯入。城中鸡飞狗跳地闹,醉红尘里却像世外桃源似的安然无恙。
老鸨见了官兵进来,非但不怕,还领着十几个打手阻拦,十分有恃无恐。
“几位官爷是不是来错了地方,我们醉红尘一向守法守纪,该交的税银一两没少交,这来者不善的样子是要作甚?”
晏长风不欲废话,直接招手,示意禁军硬闯。
禁军武器精良,带刀带枪,对上打手并不吃亏,不消片刻就制住了一众打手。晏长风无视那老鸨的嚎叫,堂而皇之地进入醉红尘,直奔地下暗房。
今日城中百姓身在水火中,权贵们却依旧在此寻欢作乐,讽刺至极。
她见到了绿永,认出她就是之前在裴二与蜀王房间里的侍女。绿永也认出了她,偷偷给她指明主教所在的房间。
晏长风微微点头,带着禁军直接踹开了那间房门。
屋里只坐了一个男子,看装扮是个商人,模样寻常,丢在人堆里毫不起眼的那种。
可晏长风却生出了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这熟悉感在那个主教身上亦有过,是以她确定没有找错人,此人就是隐藏在背后兴风作浪的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