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桐犹豫了好一会子,显是为难。
不过终究还是毅然咬牙道,“主子自去吧,撂下奴才就是!”
如嫔有些意外,挑眸仔仔细细打量月桐,“……姐姐竟不与我一同走么?”
她说着,便松了手,抬手拂了拂眼帘,“也是,姐姐若留下,就依旧还是皇后宫里的头等女子;便是跟我走,又能怎样呢,不过是一个嫔宫中的女子罢了……都说人往高处走,姐姐在宫中已经站在储秀宫这么高的位置上了,又岂有舍高就低的道理。”
月桐却是黯然垂眸,“与主子相处这么些日子,主子竟是这般看奴才的么?”
月桐的眼底终究有些发红了,“主子难道就没想想,主子若走了,撇下我一个人留在储秀宫里……皇后主子又会如何待我?储秀宫上下,又要如何看我去?”
如嫔微微一震,“那姐姐怎不随我走?”
月桐哽咽一声,别开头去,“若奴才随主子走了,便所有人都知道奴才是在这几个月里归心了主子您去……那若反过来想呢,主子在储秀宫这几个月,本是受皇后娘娘荫庇之恩,可是主子却在这短短几个月之中,将皇后主子跟前的头等女子收服了,变成自己人……那主子您的声名又将何存啊?”
如嫔闻言也是重重一震,霍地抬眸,重又定定凝视月桐。
月桐吸了吸鼻子,“奴才知道,奴才若留下的话,便再回不去从前了;奴才的处境,难免艰难。可是奴才倘若不留下,主子将来的日子又要怎么过?轻的,说主子忘恩负义,辜负了皇后主子的恩德;重的,或许还会猜主子有心要与皇后娘娘相争呢!”
月桐的泪珠儿终于无声地直堕了下来。
“主子毕竟年轻,且主子不过诞下的唯有八公主……主子若要与皇后娘娘相争,至少目下并无半点立锥之地。故此主子得忍,那主子就不能因为这次的事儿给毁了自己的声名去,更不能叫皇后娘娘起疑。故此……奴才唯有留下。”
如嫔没说话,可是嗓子眼儿里却溢出一声哽咽来。
她上前一把抱住了月桐,无声地与月桐一同落下泪来。
晚上皇上过来,看院子里的杂物,不由得有些纳闷儿。进来便问廿廿,“……你这是叫奴才们重新归置东西呢?”
廿廿含笑起身,“是如嫔挪宫。”
“动作倒快,爷还以为她提这事儿,却总要爷从盛京回来才正式挪动呢。没想到,她自己倒这么着急。怎么,原来这旁人想进都进不来的储秀宫,她竟是不想久留的不成?”皇帝挑挑眉。
廿廿含笑垂眸,“如嫔是怎么想的,倒没与我说。赶明儿我问问她去。”
皇帝便抓过她手背来,轻拍了一记。
“她今儿过来行礼,爷自应当赏她些什么。只是爷一时忘了预备,这便叫她自己个儿说想要什么,她这便说起要挪宫的事儿。”
“爷一想,她自己提出来也好!毕竟咱们有了绵忻,孩子自要与你一处住着,等赶明儿再大了些,嬷嬷、哈哈珠子、谙达的又得加不少人,你宫里必定腾挪不开了。她要挪走,也正好儿腾了地方儿。”
“再说这是储秀宫,她一个嫔位在这儿住也不合适。从前是为了给她安胎,如今既是她们娘儿俩都无碍,挪出去也才合规矩。”
廿廿莞尔,“皇上猜我叫她挪去哪儿了?”
皇帝扬了扬眉,“这些事儿自然都是你来定。你给安排哪儿了,可跟爷想到一块儿去了?爷原本忖着,华妃那延禧宫倒是空出来了……”
“延禧宫这会子哪儿合适啊!”廿廿无奈,赶紧拍了皇上一记,“……还有八公主呢!这会子她们娘儿俩挪过去,小孩子还没立住根儿,眼睛又净,可不好的!”
皇帝便笑,“这倒也没什么的。宫里这么多年了,哪个宫里没有生、没有死呢?”
廿廿轻叹一声儿,“我已叫如嫔娘儿俩挪到永寿宫了。”
皇帝扬眉,颇有些意外,“永寿宫?她自己跟你提的?”
廿廿垂下眼帘去,“永寿宫里唯有芸贵人一个贵人住着,也不合适。再说如嫔与芸贵人一向交好,这挪过去,两人为伴,倒也合适。”
“再者,”廿廿瞟皇帝一眼,“永寿宫离着养心殿近,皇上若是想见八公主了,这便也方便。”
皇帝听着不由得眯起眼来,抓着廿廿的手又掐了一下儿去,“……爷一年到头儿能在宫里住几个月,嗯?”
廿廿认真数了数,“算上过年,再加上各种祭祀需要在宫里斋戒的……大概总有两三个月吧。”
皇帝便轻啐一声儿,“你还知道就好!爷一年到头在宫里也就这么两三个月,中间还得有一半儿是住在斋宫里的……这便哪儿顾得上她去?亏你还这般起来~”
“再说便是爷在宫里的日子,”皇帝说着掐掐廿廿的嘴,“她便再近,能比不上养心殿里的近么?”
廿廿明白,随即垂首轻轻莞尔。
皇上在宫中居住的时候儿,她都是陪着一起住在养心殿里,毕竟养心殿后殿东暖阁是她固定的住处。
廿廿便伸手抱住皇帝的手臂去,“皇上说我哪般啦?莫非,皇上以为我这么安排,是不高兴了,这便故意赌着气,试探皇上啦?”
皇帝哼一声儿,“我才不猜。若是猜中了,岂不是要生你的气去。”
廿廿便笑,“我还真不是。我若为的这个,那我干脆直接在养心殿里,给她们娘儿俩安排一间围房就是。”
廿廿静静抬眸,“还是因为她跟芸贵人交好,这才是最要紧的。”
皇帝便又哼一声儿,上前将她的手捏了捏,“都随你。总归你是皇后,这些个事儿你怎么安排都好。”
廿廿歪头轻笑,“谢皇上恩典。”
“呸。”皇帝轻啐,只管上前来咬住她的小嘴儿去。
夜半方才平静下来,廿廿拨开额上被汗湿的发丝。
皇上是因为起銮在即,这些日子便有些贪婪了去,总叫她事后得好一顿喘去。
两人静静地并肩躺着,手捏着手。
“……皇上这回怎么没叫绵宁随驾同去?既是祭拜祖陵,自是有皇子在畔才更好些。”廿廿忍不住轻声问。
皇帝捏了捏她的手,“爷走了,这回要出关北上,走得比之前都远,若留你一人儿在京里,爷怎么能放下心来啊?”
廿廿心下一暖,鼻尖儿便有些发酸,不过极快地便克制住了,只轻声道,“没事儿。皇上放心去就是。”
皇帝翻过身来,侧躺着,面朝着廿廿,“爷知道你有多聪明,多冷静,可是今年不同往年,你毕竟刚诞下绵忻来……你这会子身子还没全复元呢,又要分大半的心思在孩子身上,若再将所有的担子都压给你去,爷如何能忍心。”
“绵宁如今大了,有他在京中伴着你些儿,爷这才能心下安稳些去。等过几年绵恺也长大了,到时候儿就更好了。”
廿廿叫皇上这些话说得,心下已是软得提不起个儿来,这便依偎进皇上怀中去,伸臂抱着皇上的身子,“……可是皇上一个嫔妃、皇子都不带,就孤身一人前去拜谒祖陵,列祖列宗们若怪罪了呢?”
皇帝垂首亲亲廿廿的小嘴,“有爷呢,爷什么扛不住?”
这日绵恺散学回来,先来给廿廿请安,兼看他的四弟。
往日绵恺一来,那简直是天下皆知,整个储秀宫内外都是他扑腾出来的动静儿。也幸亏绵忻这孩子竟是个极为平和的,明明这么小呢,却一次都没绵恺给吓哭过。
今儿绵恺来,马马虎虎地给廿廿请完了安,这便一头就扎绵忻那屋去了,抱着绵忻玩儿,兄弟两个咿咿呀呀地说话。
廿廿远远瞧着,不由得歪头看绵恺的谙达太监九慧,“……他今儿这是怎么了?”
月柳闻声也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却没看出来什么呀,三阿哥分明还是满脸的笑,正逗着四阿哥呢啊。
倒是九慧赶紧双膝跪倒,心下却是欣慰地叹了口气——还是母子连心,皇后主子是给瞧出来了。
九慧便尽量轻描淡写道,“皇后主子安心,三阿哥没什么事儿,不过是书房里头念书的事儿罢了。”
廿廿叹了口气,“怎么说啊,背书没背下来,还是射箭射得不好,挨了师傅罚了?”
九慧缓缓道,“……都不是。自打四阿哥下生,三阿哥见天儿念叨他当了哥哥了,这便得给四阿哥打个样儿,故此他这些日子来在书房念书可用心了呢!”
廿廿“扑哧儿”就乐了,“他是怕来日等绵忻也进了书房念书的时候儿,听说他三哥的种种故事吧?”
九慧努力笑了笑,“三阿哥也说,自不能叫四阿哥如他一般淘气去。”
廿廿便又叹口气,“说今儿的事儿。”
九慧低低垂下头去,“三阿哥今儿又换了位师傅……”
廿廿便一拍桌子,“看看,这是又把师傅给气跑一位,是不是?”
九慧赶忙道,“不是不是,皇后主子千万莫误会。”
廿廿盯着他,“还不快说么?”
九慧这才碰头谢罪之后,将今儿的事儿给说了:原来是绵恺原来的师傅玉麟被皇上挑选了改任吏部侍郎去了。故此皇上才另外给绵恺又换了位师傅——秦承业。
说起来这位秦承业还颇有些故事:这位是状元秦大士之子,自己参加科举之后,原本也是状元;只是因为先帝爷觉着乾隆朝还没有高中三元的,这便将原本该第十名的另一人给改点了状元,将秦承业放到二甲第一名去了。
秦承业的经历,与当年的赵翼,几乎是一模一样儿。
只是虽说没有被点状元,没能完成父子状元的佳话,但是无论是先帝爷,还是皇上,对秦承业的才学还都是极为看重的。故此当年便挑了秦承业来给绵宁当师傅。
有了皇上这样的重视,且秦承业有教导绵宁的现成儿经验,故此秦承业被挑选为绵恺的师傅,自然是十分合适。
廿廿便不解了,“既然是换成这样一位好师傅,绵恺他这么不高兴作甚?怎么着,难道是秦师傅平素规矩严,绵恺怕了?”
九慧便叹口气道,“回皇后主子,三阿哥虽说性子活泼,可是却也是尊师重道的。故此换成秦师傅,三阿哥心下是高兴的。只是可惜,这秦师傅才换了一天,就又被皇上给撤了。”
廿廿也是一惊,“这话儿是怎么说的?”
九慧忙道,“奴才当年也是跟着皇上在上书房里伺候的,故此对于上书房的旧例倒也略知一二……上书房里因教导的都是皇子皇孙,故此师傅们但凡被派给了哪位皇子的差事,都要上折子向皇上谢恩,以感谢天子对他们的信任。”
廿廿点头,“这倒也是人之常情。”
九慧小心地望一眼廿廿,“于是秦师傅也上折子谢恩了……不光是秦师傅,朱圭大人作为上书房总师傅,也跟着一起上折子谢恩了。”
廿廿微微蹙眉,“朱圭大人?他这是何必?不过秦师傅上折子谢恩,却也都是旧例之中。”
九慧便深深地“唉”了一声儿,“就是这回事。故此皇上先恼了朱圭大人,叱责朱圭大人不懂事了。”
“而秦师傅他……也办了糊涂事。他在谢恩的折子里一个劲儿地说‘恭膺宠命,侍课三阿哥,仰答高厚于万一’……可是秦师傅却忘了,当年他给二阿哥当师傅的时候儿,却压根儿就没上过谢恩的折子去。”
听到这儿,廿廿心下才是一个激灵。
朱圭是什么身份,如今是什么年纪了;这秦承业也是如此,今年也都是快七十岁的人了!这两位老臣都是先帝爷和皇上极为看重之臣……今儿竟因为绵恺的功课之事,一起办了糊涂事!
他们这两位老臣啊,在这事儿上透露出来的心思,自然是看重绵恺,而看轻了绵宁去!
——这内里的缘故还能是什么呢,自然是因为绵恺乃是她所出,而绵宁的额娘孝淑皇后崩逝多年,且那盛住刚刚出了事儿。
大臣们如今只认她所出的皇子为嫡,却点点地轻忽绵宁去了。若是年轻大臣,不知轻重倒还罢了。可这两位老臣竟也如此,恐怕便要影响朝堂的风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