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迎迎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并没有加入大人的话题,只在回家后,从三叔家接回小狗,抱着小狗狠狠揉了一通。
对于舒迎迎动不动就蹂·躏他的行为,顾聿霆已经渐渐麻木。
但这回与往次不同,他敏锐地察觉到舒迎迎的情绪很糟糕。
这股糟糕的情绪在舒迎迎身上持续了好几天,弄得顾聿霆每回一靠近她,感觉自己也要发霉了一般。
然后在某天傍晚,当舒迎迎在村口看到一对带着伤的母女后,这股糟糕的情绪达到了顶峰,尽数化为汹涌的怒火。
那是距舒家上门恭贺后的第四天,时近傍晚。
舒小姑提着包裹,牵着周大娘,一个脸上留着深深的指印,一个额头破口才结了血痂,双双形容狼狈地出现在村口。
两人是走路回来的,大热的天,热得头发湿透,唇色泛白。面对突然看到她们带伤回来而愤怒焦急的娘家人,娘俩先灌了一肚子水,才终于坐下来喘了口气。
然后舒小姑告诉众人:“周良才要娶平妻了。”
舒家人原地蹦起来,“平妻?!”
“对,平妻。”
舒小姑却语气平静,不似那日见到娘家人时一出口就带着哽咽。但或许她已经哭过,所以此时情绪才能这般冷静。
也让舒家人知道,刚才所听并非他们错觉。
可她这样子吓坏了舒奶奶,“青娘,伤心难过你就哭出来,别憋在心里。这事爹娘一定会给你做主,咱们舒家人没那么好欺负!”
舒小姑却一笑,“阿娘放心,我没事。”
见女儿这般,静静坐在旁边的舒爷爷敲敲膝盖,“青娘,到底怎么回事?”
这事说起来,其实追根究底,是周家人实在太想要儿子了。
舒小姑刚嫁进周家那一阵,她和周良才其实相处得很好,也有过甜蜜的时候,只是随着入门两年还未孕,这种甜蜜便慢慢变淡了。
也是因此,她在周家的底气不足,连娘家都不敢回去太勤。
后来她终于是怀上了孩子,可是她并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因为周家一家三口是那么热切地盼着是个男孩。
最后果然如舒小姑担心的那样,她生下了一个姑娘,就是周大娘。
周家人对男孩有多期待,生出个女儿后周家人就有多失望。周大娘出生后,本就对舒小姑诸多挑刺的王氏看她甚至带上了恨意,公爹一看到大娘便也是唉声叹气,尚还有些温情的周良才自那之后也变得十分冷淡。
周大娘三岁时,舒小姑公爹生病去世,闭眼前还惦记着没有孙子。那之后舒小姑每与王氏发生争执,王氏便以此来咒骂,说都因她肚子不争气,下不了蛋,才让自家丈夫走之前都没能抱上孙子,舒小姑实在是不孝。
这时候,舒小姑才对舒家人道出上次生病实情,根本不是什么被热病了,而是她刚刚小产过。
在舒家,她的两个嫂嫂每次怀孕,便是提一个重点的桶自家阿娘都不让,可她在周家,纵是怀了孩子各种不适,也依旧要操持家务,甚至还要下田种地。但凡嘴上说一句不适,王氏便会将自己以往大肚子下田,生孩子没养几天就跟着家人抢收的事一遍遍拿出来说,阴阳怪气地说她娇气。
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王氏那般经折腾,舒小姑这次怀上第二胎,身体极为不适,吃不下睡不好,又被逼着干活,身体承受不住,直接就小产了。并且还伤了身体,之后想要再怀孕会比较艰难。
但王氏和周良才依旧怪她,怪她不怜惜肚中的孩子,还怪上了周大娘。王氏认为周大娘克亲,先是克没了自家丈夫,又克没了未来的孙儿,还道有周大娘在周家一天,他们周家就迎不来男孩。
这次周良才考上秀才,恭贺的人很多,其中一人是县里的一名小富商。对方十分欣赏周良才的才华,有意将家中女儿许配给他,就算知道周良才早已有妻有女,对方依旧表示不介意,只道让家中女儿做个平妻即可,说什么能为周家开枝散叶便是她的福气。
“开枝散叶”这句话是说到王氏和周良才最最在意的点上了,眼见舒小姑小产又伤了身子,大夫说需得好生将养才有怀孩子的可能。但怀上孩子,是否能生下男孩还未可知呢,就怕她又生一个女儿。
舒小姑这些年为周家操劳,出嫁前的水嫩娇颜不再,又生不出儿子,与正值芳龄的富商女比,舒小姑显然是被周良才厌弃。
富商女娇嫩漂亮,家中富有,娶了她,既有娇妻在怀,又不愁科举花费,还可以继续生儿子,简直一举三得。
如此双方都有意,事情在富商上门没两天后便迅速定了下来。
就在前天下午,那富商女乘着马车来到了周家,舒小姑才被周良才随口告知他将要娶平妻的打算。
舒小姑当时是直接愣了,难以接受地同时,又忽而觉得怎会这般荒谬。她为周家辛劳操持十年整,好不容易守着丈夫考上了秀才,秀才娘子才做了几天,竟就迎来这样的结果。
当天晚上,富商女子宿在周家,与王氏同住。而舒小姑听着身边周良才酣睡的声音,睁着眼无眠到天亮。
舒小姑头一次没有主动去厨房做早饭,她坐在房中,由着王氏冲进房指着鼻子将她骂一顿,然后又被周良才劝出去做饭,在厨房里边做饭边摔摔打打、骂骂咧咧。
然后她听见王氏让大娘给女子打水洗脸的声音。
坐得双腿麻木的舒小姑想开口让王氏不要使唤她的女儿伺候别的女人,接着便听到木盆摔在地上的声音。
之后便是王氏和女子混杂响起的斥骂声。
舒小姑扑到门边打开门,正好就看到那女子身边的女婢重重地推了大娘脑袋一下。
大娘人那么小,被人一把推倒在地,额头直接磕破了,当时便鲜血直流。
眼见女儿受伤,舒小姑愤怒冲上去,却被一旁的周良才拉开。
她转身一把抓上周良才的脸,然后被吃痛的并觉得丢了脸的周良才反手一巴掌打倒在地,晕了好一阵。
那一刻,舒小姑忽然就看清了很多事情。
她等身体缓过来后,简单地给周大娘额头的伤止了血,然后又简单地收拾了一个包裹,便抛下王氏的怒骂,带着女儿走了。
舒奶奶搂着舒小姑,听得直掉泪。
桌上放着油灯,火光被门口跑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晃晃,映着一屋子人的神情明灭,格外阴沉。
“周家欺人太甚!”
舒大伯一掌拍在桌上。
“我与周家母子早就过不到一处去了。”舒小姑说。
“那你想如何?”舒爷爷问。
舒小姑微微吸了口气,“我要跟周良才和离。”
“和、和离?”舒奶奶愣住,瞠目看着自己的女儿。
其他人也惊了惊,委实没想到舒小姑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金荷和舒伯娘对视一眼,均未发表什么看法,只把目光看向家里真正当家做主的舒爷爷。
舒爷爷垂下眼,沉默着。
“阿爷,就让小姑和离了吧。”默默坐在角落,本不该贸然开口的舒迎迎忽然出声。
大人说事,舒迎迎一个小丫头原本不该在这待着,只是当她表示要留下来听一听的时候,舒爷爷看了看她,直接就同意了。
这原不是她一个小姑娘可以插手的事情,舒迎迎一开口,金荷不赞同的眼神就甩了过来。
舒奶奶并未生气,只是叹气地摸摸舒迎迎的头,“三娘,你可知若你小姑和离,会面对多少闲言碎语?”
“闲言碎语难道比小姑所承受的不幸还可怕吗?”舒迎迎仰眸看着舒奶奶,“新人还未进门,周良才与王氏为了捧着她便敢这样对待小姑和表妹,焉知日后不会更过分?不定哪日,那对母子便会寻个过错栽到小姑身上,直接一封休书就将小姑遣回来。被休与和离之间的区别有多大,便是我不说阿奶都懂,等到那时,小姑的处境只会比如今更惹非议。”
众人更加沉默。
“今日是周良才要娶平妻,后日周良才再要纳妾呢?一步退,步步退。”舒迎迎接着道,“我们是可以叫上些人手将周家母子教训一顿,可两村相隔终究是鞭长莫及。且周家母子若当真受了教训,只怕会更加记恨舒家,连带着加倍迁怒小姑。周良才若一生只是个秀才倒还好,可万一哪天当了官,舒家纵是有再多的人也无用了,还不是周家想怎么磋磨就怎么磋磨,倒不如早点抽身为好。
“而且,也就是女子不能给丈夫写休书,不然此次说是小姑与周良才和离,实则是小姑要将周良才休弃!这样薄情寡义的男人,嫁与他为妻十年已是小姑此生最大晦气,难道还要小姑为他葬送后半生?更别说还有表妹,继续待在周家只怕会为奴为婢,等到嫁人的年纪到了,许就被周家随意许亲换些彩礼回去,给他家孙儿做花用呢。”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而是一旦让步继续委屈舒小姑带着女儿回周家看人脸色过日子,就可以预想到的场景。
“那就离。”作为家中老大,舒大伯率先道,“小妹带着大娘回来,咱们还像小时候那样过日子。”
舒正也道:“再让小妹回周家吃苦,岂非显得我舒家儿郎是一群无能窝囊废,只能任由外人欺负自家妹妹。”
舒爷爷这才抬眼,看着舒小姑:“想好了?决定了?”
“想好了,决定了。”舒小姑坚定点头。
舒爷爷便点点头,“先去吃点东西,今夜好生休息,明日咱们便去周家,与那狗东西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