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德二十五年除夕,本是一个合家团圆的好日子,但因为战争给今年的除夕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往年所要举行的隆重朝拜、祭祀都从简,宫中也不再设宴庆祝。
兴德帝龙体欠佳,又正逢国事当头,于是将祭拜祖宗一事交由了周嘉荣代劳。
上午,周嘉荣带领宗室、后妃、公主、皇子们一道去奉先殿祭祖,祈求祖宗保佑,新的一年国运昌盛。
祭祖每年的流程都一样,周嘉荣只需按照往年的程序走一遍即可。
一套繁文缛节下来,已临近中午。
祭祀结束,一行人离开了奉先殿,蜀王凑到周嘉荣面前,低声说道:“三哥,今年宫中还设家宴吗?”
周嘉荣叹了口气:“恐怕不会,你若得了空,多去陪陪惠妃娘娘吧。”
惠妃无端遭罪,断了根小指头,大受刺激,这段时间状态很不好,一直躲在宫中谁都不见,皇后去看过她几次也不见成效,又恰逢多事之秋,实在有些顾不上她。只能指望蜀王这个儿子多去陪陪她,开解开解她了。
蜀王点头:“我晓得了,三哥也多保重,你最近都瘦了。”
周嘉荣扯了扯嘴角,正欲说话,忽地看到小邓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在台阶上摔了个狗啃屎,惹得宗室们哈哈大笑起来。小邓子却像感觉不到疼一样,迅速翻身爬了起来,一口气跑到徐皇后跟前,扑通跪下大哭道:“娘娘,陛下……下旨,让咱们公主去和亲,三日后随许尚书一道去宣化……”
轰地一声,宛如一道惊雷在徐皇后脑子中炸开,她张了张嘴,嘴唇哆嗦,却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她的眼睛里才聚集了泪光,然后不顾皇后的礼仪,发疯一般往台阶下跑去,直奔勤政殿。
沿途,无数的宫女太监看到了徐皇后的失态,皆是震惊不已。
徐皇后就像感觉不到一样,进宫二十多年刻在骨子中的礼仪,作为皇后的端庄在这一刻都被抛诸脑后了,她奋力地奔跑,从未跑得这么快过,途中,鞋子都跑掉了一只,她也完全不顾,只穿着袜子在冰冷的雪地中狂奔。
余嬷嬷吓坏了,连忙追了上去:“娘娘,娘娘……”
直到皇后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大家才回过神来,吃惊地望着因为备受打击,脸色煞白,木木站在那儿,双目垂泪的永宁公主。
蜀王挠了挠头,看了一眼无声哭泣的永宁,抓住周嘉荣的胳膊不安地问道:“三哥,您天天去勤政殿议事,帮父皇处理朝事,可听说了准确的消息,朝廷要跟匈奴议和了吗?”
闻言,宗室其他成员也齐刷刷地望着周嘉荣,试图从他口中得到有用的信息。
匈奴人已经打到了宣化府,若是挡不住匈奴的铁骑,城破那日,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皇室宗亲都要沦为匈奴人的奴隶,光想到那个可能,不少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周嘉绒没有说话,他也是此时此刻才听说的,他能说什么?
父皇分明是故意撇开他的。
“其实,议和也是好的,停战了,咱们也不用整日提心吊胆了!”沉默了一会儿,西平王世子小声说。
周嘉荣猛地侧头,用吃人的目光盯着他。
西平王世子吓了一跳,脸色发白,弱弱地解释:“我……我就随便说说!”
“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吗?你刚祭拜完祖宗,就在奉先殿外说这种话,也不怕祖宗半夜来找你这个不肖子孙!”周嘉荣厌恶地瞥了他一记。
正在安慰永宁的穆贵妃也回头,朝西平侯世子啐了一口:“呸,什么玩意儿,软骨头,一听说匈奴人打来,膝盖就软了,先帝若是知道有你这么个孙儿,恐怕要气得从土里爬出去找你算账。”
西平王被母子俩连番怼了一通,脸丢大了,但惧于对方的身份也不敢多言,只得垂头不语。
周嘉荣没搭理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永宁公主的肩:“没事的,还有三哥。”
永宁啜泣着抬头,十五岁的小姑娘脸上稚气未脱,眼底中一片惶恐:“三哥……”
给了她一记放心的眼神,周嘉荣对气急的穆贵妃说:“母妃,您陪永宁回宫,儿臣去找皇后娘娘。”
穆贵妃有些不放心:“让嬷嬷送永宁回去吧,母妃跟你一道去。”
“不用,你陪着永宁,皇后娘娘最担心她,此事有儿臣跟娘娘,你们不必担心。”周嘉荣婉拒,这种事并不是多一个人就能解决的,他冲穆贵妃和永宁一笑,“我先去勤政殿了。”
穆贵妃推了推他:“你赶紧去吧,这里有母妃呢。”
周嘉荣急匆匆地走了。
穆贵妃斜了众宗室和妃嫔一眼,拉着永宁道:“走,咱们回去了。”
这些人惧于穆贵妃的威严,也不敢说什么,大家各怀心思地出了宫,赶紧回府向家里人通报这个大消息。
勤政殿,兴德帝正跟朝臣议事,忽地听到通报说皇后来了。
不用说也知道徐皇后为何而来,兴德帝有些心虚,不敢见徐皇后,正欲拒绝,却听到外面传来了太监焦急的声音。
“娘娘,陛下正跟诸位大人在议事,您不能进去,娘娘,您不能……”
小太监没接到通报,想拦住徐皇后,但今天的徐皇后跟尊煞神一样,完全听不进去劝告,直接往里闯。皇后的身份摆在这里,太监也不敢强制拦她。
就这样,徐皇后一口气冲进了殿中。
因为急速地奔跑,徐皇后头上的发钗乱了,脸上的妆容也被泪水打湿糊在脸上,衣服下摆全湿了,重重的,拖在地上,留下明显的痕迹,哪还有半分过去的风采。
看着这样狼狈,毫无形象可言的徐皇后,兴德帝皱起了眉头:“皇后,朕在与诸位大人议事,念在你初犯的份上,你速速回坤宁宫闭门思过,朕既往不咎!”
徐皇后完全听不进去他的斥责,也根本不在意这一切,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陛下,您要让永宁去和亲,嫁到西北?永宁可是您唯一的嫡女啊,陛下,您怎么忍心?”
“够了,能够解宣化之困,保祖宗百年基业,乃是她的荣幸,皇后你休得胡言。”兴德帝不高兴地怒斥道。
徐皇后满面泪水,哭泣道:“父妻子继,兄死弟娶,匈奴乃不开化的蛮邦,毫无礼法可言,永宁身体弱,如何受得了西北的苦寒天气,陛下,臣妾求求您了,求您念在咱们二十多年夫妻情分的份上,不要让永宁去和亲,求求您了……”
说着,不停地磕头。
听到她撞在地上的磕碰声,有好些个大臣不忍地别开了脸。
朱强更是一脸憋屈之色,他们堂堂七尺男儿,却要用女人去换和平,说出去都贻笑大方。但陛下听取了许中等人的建议,一意孤行,作为臣子,他们也无可奈何。
徐皇后屡次不听劝告,在朝堂之上拆他的台,兴德帝很是不高兴:“来人,将皇后拖下去,关入坤宁宫,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她踏出坤宁宫一步!”
两个太监连忙上来拉徐皇后。
徐皇后不肯走,绝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兴德帝:“陛下,陛下,您真的这么绝情吗?陛下……”
“拖下去,愣着干什么?”兴德帝大怒。
太监不敢懈怠,赶紧强制将徐皇后拉出了勤政殿。
刚出去就碰到焦急赶到的周嘉荣。
周嘉荣看到徐皇后一身的狼狈,脸上布满了泪痕,眼底一片绝望,心底真是又怒又气。
“松开!”他大怒。
两个小太监瑟缩了一下,低声说:“见过荣亲王殿下,这……这是陛下的旨意,让皇后娘娘回宫闭门思过,奴才……”
周嘉荣没理会两个太监,蹲下身,轻轻扶起了徐皇后:“母后,没事的,还有我!”
徐皇后涣散的目光终于聚焦,看着周嘉荣,失声痛哭:“嘉荣,嘉荣,永宁的命好苦啊,她去了西北焉能活啊?这史书上历来和亲的公主,有几个能善终的,本宫的永宁……”
她子嗣艰难,就这么一个女儿,如宝如珠地养大,若是去了西北,恐怕后半生母女二人就要永远天人永隔,生死不相见了,光想到这点,她便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周嘉荣将她扶了起来,用力握住她的双臂,郑重承诺:“母后,昔日您舍身相替,护我母妃性命,今日儿臣向您保证,只要有儿臣在,绝不会让永宁去和亲。”
徐皇后听了又是感动又是难过,她心里是相信周嘉荣真心的。但陛下决定的事,他一个做儿子的如何能反抗得了?她身为皇后尚且如此无力,更何况他一个亲王!
更何况陛下早不宣布,晚不宣布这事,偏偏等嘉荣去代他祭祖了才宣布,分明就是防着嘉荣,有意支开他。
周嘉荣看着徐皇后伤心欲绝的模样,心里也很难受,他清楚,此事关系永宁的一生,他空口白牙说这些皇后是没法相信的。
“母后,您先回宫,永宁还在等着您,她很担心您,也很害怕,她需要您。”
听到女儿的名字,徐皇后总算冷静了一些,闭上眼用力点了点头。随后赶到的徐嬷嬷连忙上前扶起了她,主仆在太监的押送下,迈着沉重的步伐下了台阶。
周嘉荣收回了目光,深吸了一口气,上前让太监通报。
兴德帝刚打发了徐皇后,又听说周嘉荣来了,心知这个儿子多半也是为了和谈来的,皱着眉头说:“让他等着!”
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直到大臣们陆续出来,兴德帝才宣周嘉荣进去。
“儿臣见过父皇。”周嘉荣进殿恭敬地行礼。
兴德帝微微抬了抬下巴:“免礼,让你主持今年的祭祖,可还顺利?”
“回父皇,一切都很顺利。”周嘉荣站起身,如实回禀。
兴德帝很满意:“辛苦你了,已经到中午了,你母妃肯定很想你,今天除夕,去陪陪她吧。”
周嘉荣不动,抬头倔强地问道:“父皇今天上午是不是已经商议好了与匈奴和亲一事?”
“怎么,你也是来质问朕的?”兴德帝不悦地拉下了脸。
周嘉荣连忙道:“儿臣不敢,儿臣只是想知道父皇跟朝中的大人们到底是如何商议的?父皇命儿臣替您处理一部分朝事,若是什么都不清楚,儿臣怕出了差错。”
见他态度良好,兴德帝的脸色和缓了下来,道:“朕决定派许中前往宣化府,与匈奴和谈,只要他们肯退兵,两国可结为秦晋之好,朕将最疼爱的公主嫁于匈奴,送两百万两白银,两百万匹绢布做嫁妆,十年交付,每年十分之一。”
“哪位大人想出如此好的计策啊?”周嘉荣嘲讽地问道。
明明是怂了,送女人送钱买平安,非得搞个结两国之好的噱头来自欺欺人,好像这样,堂堂大齐就没有向匈奴认输服软一样,真是既当又立,有够可笑的,偏偏兴德帝还掩耳盗铃,以此为喜。
兴德帝看出了周嘉荣的不赞同,拉下了脸:“够了,此事朕已有决议,你回去吧。”
周嘉荣还是不肯走,挑明道:“父皇,儿臣不同意,儿臣愿前往宣化,率军迎战匈奴。”
“你莫不是要抗旨!”兴德帝怒道。
周嘉荣不为所动地说:“儿臣不敢,请父皇成全!”
兴德帝被他的顽固弄得颇是头痛,走到他面前,痛心地说:“嘉荣,你以为父皇不想打?可现在匈奴都快打到京城了,国库也没多少银子了,咱们根本打不起。这么打下去,祖宗的基业都要败光,你明不明白?若是城破,焉还有大齐在?朕百年之后,怎么去地下见列祖列宗?”
“父皇是担心银子的事吗?儿臣有办法筹措,但请父皇任命儿臣为统帅,前去宣化,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儿臣誓死守护宣化,决不退缩!”周嘉荣跪下,郑重地说道。
兴德帝被他的冥顽不灵搞得很没辙,对于自己这个目前还算得力的儿子,他耐心稍微多一些:“嘉荣,你怎么这么糊涂?父皇是为你好,你从未打过仗,哪怕习过兵书,那也只是纸上谈兵,多少老将都在匈奴人手里吃了亏,你拿什么去打?朕若是派你去,不是让你去送死吗?”
周嘉荣见招拆招:“父皇,儿臣虽经验浅显,但宣化还有众多经验丰富的老将,儿臣会充分考虑听取他们的意见,集众家之长,谨慎行事的。如今已是除夕,春天很快就会到了,只要到了春暖花开冰雪融化之时,匈奴人便会退军的。匈奴人信奉强者为王,只有将他们打怕了,打残了,方可保西北平安。否则,上贡岁币只会助长其嚣张气焰,请父皇恩准!”
兴德帝很是头痛,指着他:“你……嘉荣,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是朕最器重的儿子,朕不可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他如今就剩两个儿子,老六还小,没经过事。相较之下,老三更得他的心,尤其是最近让他帮忙处理朝政,老三虽还有些稚嫩,但办事井井有条,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也会征求他或是朝中重臣的意见,集思广益,很是沉稳,也让他放心将不少事交给老三。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现在有意培养老三,委以重任。
可在这个节骨眼上,老三却偏偏要跑去打这场胜负难料,很可能会丢掉小命的仗。兴德帝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活了四十多年,就没见过这样蠢的皇室子弟,要是换了老大老二只怕恨不得天天在他跟前伺候,唯恐被冷落了。
“就因为儿臣是父皇的儿子,遇事才更不能退缩,儿臣愿为父皇分忧解劳,求父皇成全!”周嘉荣还是坚持。
兴德帝气得不轻,指着他的鼻子怒道:“不知好歹,你是铁了心要去宣化是吧?”
周嘉荣沉默了一会儿道:“儿臣愿与宣化府共存亡!”
兴德帝被激起了火气:“好,你要去朕不拦你,不过打仗的银子,你自己筹措,筹不齐银子,你就给朕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故意提出这个要求,想让周嘉荣知难而退。
谁料周嘉荣却眼睛一亮,激动地说:“父皇此言当真?”
“君无戏言,朕的话一言九鼎。”兴德帝气哼哼地说。
周嘉荣当即站了起来:“儿臣这就去筹措银子,定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筹措足够的军费!”
说完急匆匆地跑了。
兴德帝看着他这积极的样子,气笑了,笑过之后,他问孙承罡:“你说,他能筹集到足够的银两吗?”
孙承罡在心里组织了一下措辞:“荣亲王素来有急智,不过打仗的银两缺口很大,不好说。”
兴德帝怔了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问道:“孙承罡,你说朕是不是老了?”
“怎么会,陛下正值年富力强之龄。”孙承罡说完悄悄看了一眼兴德帝的表情,谨慎地开了口道,“陛下一片苦心,唯恐败坏了老祖宗传下来的基业,不得不忍辱负重。荣亲王年轻气盛,胸怀大志,虽马革裹尸亦不悔,陛下与荣亲王都没错,你们父子二人都是为了大齐的天下!”
年轻气盛,胸怀大志,马革裹尸……兴德帝默默地念起了这些字,曾几何时,他也有一腔热血,只是……
惆怅许久,兴德帝闭上了眼睛:“朕也是为他好,他是朕最器重的儿子。如今朕就他们兄弟俩,若是有个闪失,让朕白发人送黑发人,朕如何承受得了!”
孙承罡连忙道:“陛下用心良苦,荣亲王殿下他日做了父亲定然能明白陛下的苦心。陛下往好处想,荣亲王不畏生死,一心为国为民,乃是大齐之幸,陛下之幸啊!”
经他这么一劝,兴德帝的气消了很多,摇头道:“哎,周平正若是有他这份心就好了,今日也不会有此大患!”
时间紧迫,周嘉荣不顾今天是除夕,出了宫就让刘青在京城最繁华的长安门大街上支起了一个台子,敲锣打鼓,引来不少百姓围观。
等聚集了不少人之后,刘青上台,挂了一条横幅,上面写着一行大字“募捐军费,护我河山”八个大字。
底下的老百姓听识字的人说了这行字的含义后都惊呆了,对着横幅指指点点,大家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事。
周嘉荣也没办法,要筹措银子,最快的办法便是让京城有钱的勋贵富商捐银子。若是时间宽裕,他可以像在江南那样想法子让这群人自掏腰包,可如今时间紧迫,只能出这种险招快招!
“安静,诸位安静!”刘青站在台子上,举起一面锣敲了敲,等大家都抬头望着他时,他沉痛地说,“匈奴人一路南下,烧杀抢劫无恶不作,如今他们已经打到了宣化府。荣亲王殿下准备率军亲征,对抗匈奴,人在城在,人亡城亡。但将士需要粮食,武器,医药,布甲,守城的器械,现在国库空虚,拿不出多余的银子,还请各位父老乡亲慷慨解囊,助荣亲王一臂之力!有请荣亲王殿下!”
说完,他跳下了台子。
周嘉荣跳上台,招了招手,几个亲卫抬着五个沉重的箱子上去。
周嘉荣让人将四个箱子打开,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几乎能闪瞎人的眼。
“这是五万两白银,乃是我府中所有的现银,今日我悉数捐出,筹措军资。此外,”周嘉荣接过柴顺递来的一个小一些的匣子,“这里是一座田庄的地契,还有荣亲王府邸的地契,我准备将其卖出换银子打仗,有谁看得上的,可以去唐喜那里谈价,价格谈妥之后,我随他去官府过契!”
荣亲王这是要将他的府邸也一块儿卖出去筹措军费?
众人都惊呆了,很快下面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不多时,一个拄着拐杖,满头白发,走路都不大稳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过来,问道:“小老儿想捐些钱,为国尽份力,只要能将匈奴打出去,便是倾家荡产,老头我也高兴!”
刘青连忙恭敬地抬着一口箱子放在高台边,恭敬地说:“多谢老翁慷慨解囊,老翁贵姓名谁?我家殿下要做一本功德簿,配飨庙中,供后世敬仰!”
老者摆了摆手,有些惭愧地说:“不用,不用,小老儿没多少银钱,只是尽绵薄之力罢了。若是让匈奴人打进来,老头子我那个小小的摊子和房子银钱通通保不住,家里的女人恐怕还要受欺辱,只要荣亲王能打败匈奴人,让老头我捐什么都乐意。”
他这话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
一个浑身打着补丁的婶子哭泣着上前,将身上仅剩的几十个铜板掏出来丢进了木箱中:“我老家便是西北的,二十多年,匈奴人冬天经常南下烧杀抢掠,抢了财产还要抢女人,烧房子。只要能将他们赶出去,老婆子愿意天天吃斋念佛!”
她的话激起了不少人对匈奴的恐惧。
匈奴人离京城只有三百多里了,听说有些富贵人家都已经收拾细软,准备了马匹,随时准备跑路了。可他们平民百姓别说马车,连驴车都不是家家都有的,如何逃?而且抛家舍业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如今,他们只能寄希望于朝廷,希望朝廷的大军能够打跑匈奴!
刘青在上面慷慨激昂地说:“朝廷一直在派大军阻击匈奴,誓要将其赶出大齐,陛下说了,只要荣亲王筹集了军费,便让其带兵出征,誓死将匈奴拦在宣化府,不得寸进!请大家助荣亲王一臂之力,护我河山!”
“助荣亲王一臂之力,护我河山!”
……
百姓们慷慨激昂,齐声高呼,声音响彻云霄,惊动了京中不少世家大族。
朱强回府就将自己关在了书房,连午饭都没用,听到下人来报,当即大笑三声,找到夫人清点家中的现银,将府中的银子全部带走。
“殿下,这样的事怎么能少得了臣!”朱强跳上台子,让人将六口大箱子抬了上去,“这是六万两银子,府中所有的存银,臣愿为抗击匈奴,护我大齐山河尽一份心力!”
周嘉荣朝其拱手:“多谢朱尚书慷慨解囊!”
很快,崔勇也来了,抬了三个沉甸甸的箱子:“殿下,这是三万两白银,臣愿追随殿下,前去宣化,与宣化共存亡!”
“好,崔将军大义,我铭记于心!”周嘉荣欣喜地说道。
没多久,郑玉来了,让人抬了四口大箱子上去:“殿下,这是三万六千两银子!”
随后国舅爷徐家也抬了十二箱银子过来,护国公府穆家抬了十口大箱子白银来支持周嘉荣!
……
武将文臣纷纷仗义疏财,每个少则拿出少则数千,多则数十万两银子。一个又一个的巨额数字冲击着大家的神经,很快这件事便一传十,十传百,几乎整个京城都知道了此事。
见这么多达官贵人都拿了银子出来,百姓们更加踊跃,不少富商也带着家丁抬着银子过来。
有钱的一箱一箱的捐,没钱的普通老百姓也将压箱底的几块碎银子,几十个铜板都掏了出来。
万众一心,共抗匈奴!这一刻,他们所有人都只有一个心愿,将匈奴人赶出大齐!
许中在府中听说了此事,很是惊诧:“还有这等事?陛下同意了吗?”
“应该同意了吧,不然荣亲王怎么敢将事情弄得这么大。他可是将自己的府邸都拿出来卖了,百姓们非常感动,不少积极地支持他。”管家将打探来的消息如实禀告。
许中听完就轻嗤了一声:“荣亲王的府邸谁敢买?不要命了?这也就糊弄老百姓。”
他敢卖还没人敢买呢,亲王府邸占地面积甚广,这是有规制的,不合身份的人即便买了这座府邸也不敢住进去。但这普天之下,除非是皇室中人,不然谁敢住他的府邸?而皇室子弟也买不起这么大的院子,即便有也不敢掏这个钱啊。
只能说荣亲王就是狡诈,心眼多。
管家苦笑道:“但百姓们很吃这一套,大人,京中不少官员、富商都捐了银子,咱们要不要也随大流表示表示。”
不然满朝半数官员都捐了银子,就他们家大人没捐,传出去不好听。
许中皱紧了眉头:“先别急,我去一趟宫里再说。这个荣亲王不简单啊,可惜了,若是他早些表现出来该多好,现在已经将人得罪了……”
叹了口气,许中匆匆进宫,求见兴德帝。
兴德帝听完许中的禀告,目瞪口呆:“你说他将自己的府邸也拿了出来卖?”
许中点头道:“回陛下,是的,荣亲王将王府的契书一并拿了出来,宣称要将其卖出去作为军费,还称要去宣化府,与宣化共存亡。”
“荒唐……”兴德帝万万没想到,他这个儿子能这么豁得出去,脸皮都不要了,什么样的话都敢往外放。
他不要脸,他这个老子还要脸呢,兴德帝皱眉道:“孙承罡,你去看看,荣亲王到底在做什么,让他进宫来见朕。”
“是,陛下!”孙承罡连忙出去。
到了长安大街,孙承罡看到了有生以来最为难忘的一幕,无数的百姓自发排队前去捐款,有的骨瘦如柴,身上仅有几个铜板也掏了出来,还有些衣衫褴褛,打满了补丁,也义无反顾地将手中的铜钱丢进了木箱中。
没多久,一个木箱装满了,又有新的木箱送过来。
台子上堆满了木箱,一个叠一个,几乎有好几百个,而且还有源源不断的木箱送过来,继续往上堆积。
都说国库空虚,朝廷没钱,连打仗的钱都拿不出来,但这还不到半天的时间,荣亲王便筹措了上百万的银钱。
这一局,是陛下输了!
但陛下输给的不是荣亲王,而是全天下老百姓的这颗抗击匈奴的决心!民心所向,众望所归!
孙承罡深吸了一口气,他素来办事妥帖周到,但这次却违背了兴德帝的命令,当周嘉荣问道:“公公怎么来了,可是父皇知道了此事,让你来宣我进宫?”
孙承罡竟摇摇头,摸了摸口袋,只掏出了一片金叶子,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奴才出宫前没有准备,身上只带了一片金叶子,略表心意,还望殿下莫嫌弃!”
“怎么会,公公一片赤诚,当是我代替边关将士感谢公公才是,多谢孙公公。”周嘉荣侧开身,让孙承罡过去放金叶子。
孙承罡将金叶子丢进木箱中后,接收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他抬头望去,看到一双双真挚、感激的眼睛,不带任何恐惧和好奇。
孙承罡笑了笑,走出人群问周嘉荣:“殿下筹措到了多少银子,奴才好回去禀告陛下。”
因为一直有人来捐款,周嘉荣也搞不清楚到底有多少银子,只能说个大概的数字:“应该超过了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到天黑前筹集两百万两不成问题。”
“恭喜殿下,奴才回宫复命了。”孙承罡拱了拱手。
回到勤政殿,兴德帝见只有孙承罡一人,皱起了眉头:“荣亲王呢?”
孙承罡扑通一声跪下:“奴才有罪,请陛下责罚!”
兴德帝皱眉:“怎么回事,说!”
孙承罡匍匐在地上:“奴才太过激动,忘了传达陛下的旨意,等回到宫才想起,请陛下责罚老奴!”
兴德帝意外地看着他:“你因何事而忘了自身的职责?”
稀奇了,孙承罡当差一直兢兢业业,从不懈怠,今日竟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孙承罡将自己在长安大街的见闻绘声绘色地讲述给了兴德帝听:“……陛下,老奴实在太感动,可惜出宫匆忙,只带了一片金叶子。若是战事需要,老奴愿将多年积蓄一并拿出,尽点心意。”
兴德帝瞥了他一眼,语气听不出喜乐:“你不攒钱养老了?”
孙承罡苦笑道:“连坊间百姓都知道,若是匈奴打进来,咱们连小命都保不住,又更何况这些财物呢?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若能助边关一臂之力,守住宣化,赶走匈奴人,便是让老奴粉身碎骨,老奴也甘愿!”
兴德帝从这话中听出了孙承罡的态度:“朕记得你平日里从不管闲事的,没想到今日也会帮老三说话。老三这孩子从小就最讨喜啊,几个兄弟中,没有哪一个比得上他。”
孙承罡连忙诚惶诚恐地表示:“老奴不敢,老奴……老奴只是感动于京城百姓的一片爱国之心,老奴也是大齐的子民,老奴也想尽一份力量!”
兴德帝沉默许久,不得不服老,悠悠叹了口气:“罢了,老三将事情闹得这么大,全城皆知。若是这时候再下旨说要跟匈奴人议和,只怕全京城的老百姓都会在背后戳朕的脊梁骨。朕说话算说,老三既然筹措到了足够的军费,朕许他出征!”
“陛下圣明。”孙承罡大大地松了口气,这才发现因为太过紧张,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