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知鸿自小和虞知秋不对付,不想讨这位嫡长亲哥的嫌,早早就自请去西南。如今算起来,他这一生至今,近乎一半的记忆和打仗有关,大把的光阴都洒在沙场上。
铁马金戈是他真正的故乡。
夜深梦回时,虞知鸿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真如瑞王拥趸所言,过于好战了——他从没有过“醉卧沙场君莫笑”的踟蹰,提枪纵马越关山,为收拾这片山河,他连命都能拼,更勿论别的什么情思或者念想。
可时至今日,虞知鸿豁然明白,他只是从前缺少牵挂。
顾铎临产在即,这些天明显安静了许多,一天十二时辰,他能睡过去八个。剩下的四个,一半用来吃梅子,一半用来和虞知鸿胡闹。
虞知鸿对他瞒下严峻的形势,只说万事不必担心,私下却托王誉带他先走。
一旦两军交战,他们现在所处的阳东城就是前线,北境驻军和征北军的粮饷遭了一年克扣,军备不足,根本守不住,只是时间问题。
至多再过三日,全城的百姓都得迁去别处。
但顾铎偏偏在这方面不傻,他对此有一种本能的直觉,稍见风吹草动,就意识到战事将起。
虞知鸿只好哄他:“我送你走,并非因为战事。你要生孩子,这里煞气重,不吉。”
顾铎不知委婉,他难得正儿八经地说话,开口就直指要害:“《兵》书讲:如若蛮夷有万人军队压境,则无需抵抗,根本打不过。他们就生在这里,擅长骑马打仗,体格强劲。你是想叫我扔下你逃命。”
虞知鸿无言以对。
王誉试图打圆场:“那是他老人家写书的年月还没咱王爷,大齐战神,咱们没输过。”
顾铎却一语戳穿:“要是带他的南疆驻军,可能有一拼,现在只能拼命。”
副官也立地熄火。
虞知鸿沉默片刻,不再诓他,坦言道:“没错,我要去拼命。”
顾铎盯着他。
虞知鸿轻声问:“可我为了什么?”
北境驻军三千,凑上零七碎八的征北军,勉勉强强破七千号人。
这些人成天吊儿郎当,没一个能打的,此刻都坚守在阳东,无一脱逃,他们为了什么?
顾铎想:“好吧,他是为了我。”
为了如他一样的每个人。
其中,有这些将士们的亲人、朋友和爱人,有街坊邻居熟人,乃至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甚至未曾谋面、但身体里同样流淌着中原血脉的人。
顾铎低头看了看肚子,妥协说:“好。我去等你,你也等着我。”
虞知鸿不知该说什么,只与他相拥,在松手时“嗯”了一声。
顾铎同王副官南下一城,找了家客栈待产,还带着老军医。
此事不便宣扬,也不好给他大张旗鼓找稳婆——容易吓着人家,所以只能暂时叫老军医来帮忙。
老军医确凿常常替人安胎,但亲手接生是第二回。上次还接的是只母猫,这次是头回接人。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又绝不能在这两人露怯,只能嘬着明明摇摇欲坠许久、偏就是屹立不倒的大板牙,乱讲几句废话,安抚“军心”:“生孩子疼啊,年轻人,别害怕,咬咬牙就忍过去了。”
顾铎心不在焉,魂还牵挂在前线,草草回答:“我不怕疼,你努努力,生快一点,我好早点回去。”
老军医:“……?”
王誉见过别人生孩子,让他有个心理准备:“这怎么也要一天,生完你还得坐月子……”
他往日和顾铎比剑扯淡,顾铎对旁人尚有保留,不会撒娇放赖,没让他完全领略过自己异乎寻常的思路。
因而,当王副官听顾铎困惑地问“月子是什么,去天上坐么?”以及坚称“去哪都不坐,我要去找虞知鸿!”还完全解释不通的时候,他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捱到顾铎生产当天时,王誉心里只由衷地剩下一个念头:“王爷可真不容易。”
这天,顾铎起床就感到腹痛,料想自己熬到头了,激动不已地叫来老军医。
但很快他就疼了个魂飞魄散。
老军医道:“用力,多用些力,像大解那样!”
王誉也跟着着急:“小顾你想想王爷!!!”
顾铎想到虞知鸿,重打起精神,把这人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问候了一遍,并且表示“下次要生你自己生去吧”。
他生得艰难、老军医接得艰难、王誉则是听王爷的坏话听得艰难。
就在这无比的艰难之中,三人齐心协力,最后终于弄出个囫囵玩意。
生完,顾铎差点连喘气的劲儿都不剩下,在耳边的嗡鸣和啼哭声里,听到老军说宣布:“是男孩。”
顾铎大失所望,王誉把孩子抱来,这厮几乎是以一种“生都生了”的心态瞥去,又被丑得生无可恋:“……这是什么东西?”
问完,顾铎便彻底被自己气晕了。王誉吓得魂飞九天,老军医说:“没事,累的,让他睡吧。”
顾铎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再醒时,已经是半夜。
他活动了一下身体。生完孩子,他没能像别人说的一样醍醐灌顶什么,也并未感到老军医之前说的种种不适,就是浑身没劲。
想到虞知鸿那不知怎样,他心急火燎,一刻不愿再等,便留书一封,踉踉跄跄地拿剑翻窗下楼,从马厩牵出匹马来,迫不及待地踏着夜露往回赶。
他想:“我得早一点回去,我要去陪他打仗。”
而战火早已在顾铎不知道时点燃。
蛮族不讲中原礼节,没那个先礼后兵的习惯,顾铎离城当夜,就毫无征兆地发起进攻。幸好虞知鸿刚刚重布城防,没留下空子,北征军一队和十七部落短兵相接,一夜死伤过百,拼得两败俱伤。
他们甚至来不及安排百姓搬迁,只能趁边境线还守得住,大开阳东城门,让人自行离开。
起初还有过半的人口留守,但这几天,齐军已然退守城内,百姓不堪没日没夜的战火,还是纷纷向南去了。
这时的军队已焦头烂额,疏漏之处,便有蛮人趁此机会乔装打扮,混进了人堆。
顾铎的剑常常出鞘,但是正儿八经的见血,是在今夜。
他一路上走来,隔三差五碰到逃难百姓,所见的人俱是灰头土脸,带着一种无所归依的茫然。
全家老小在一起的还好,能轮流守夜,挣得一丝喘息时机。
可也不乏独行的人,不知道是原本就独居着,还是在这混乱里失散了。
越是靠近阳东,路上就越乱,血水已经渗入土地,道上泥泞不堪。
顾铎替人抢回行李,再一转身,行囊的主人已经惨遭杀害;他救下被□□的姑娘,那姑娘感激地望他一眼,随即撞在树上自尽了。
他骑着日行千里的宝马,手拿名震江湖的宝剑,路见不平,就要拔刀相助。可在这里,他却谁都救不了。
待他杀到城下时,借着破晓的日光可见,黑压压的十七部落联军如筑人墙,将阳东城围在中央。
纵然千里良驹,那也只代表能跑,未必胆大,从小养在马厩里的马匹不禁吓。
顾铎翻身下马,看到它四腿直抖,索性给它卸了鞍,想放这怂球走。
结果低估了这厮的最后一点忠心。
脱开束缚,马立即讨好地凑上来,用脑袋在他身上蹭,猝不及防拱了顾铎一个踉跄,差点坐地上。
顾铎没心思理它,瞪了一眼,一巴掌拍开马脸,自己跑去城西一颗古树下。
趁没人注意,他猴一样地三两下窜上树冠,藏在里边,顺手薅下一把树叶。
千里马彻底领会到自己惨遭抛弃的事实,无处可去,兜了一圈,看见熟悉的城门,尥蹶子而去。
十七部落的人听见马匹嘶鸣,注意力被吸引过去。顾铎便趁这动静,玩了一手摘叶飞花的暗器,声东击西,轻飘飘地从树上落到城内。
落下城墙时,他忽然想再看看那匹傻马,回身一望,正看到它被一支利箭刺入身体,仰天嘶鸣。
想起自己刚刚被拱在身上那暖烘烘的一下,顾铎心里骤然一空,在空中失去了平衡,直挺挺地往下栽去!
——可他没摔在地上,而是被人抱了个满怀。
顾铎睁眼看到虞知鸿,几乎有种做梦的感觉。
虞知鸿怒道:“你——你怎么在这?!”
顾铎搂住他脖子,憋出来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那匹马被人一箭射死了。”
虞知鸿的火气就这么消了:“……没事。”
“有事。”
顾铎活了二十来年,好像头一遭咂摸出了生命的味道,在这场短暂的生离死别中,学到了失去的惶恐,“它回不来了。”
虞知鸿被突如其来的重逢搅得七荤八素,甚至忘了放下顾铎,就这么抱着他往回走,生硬地安慰:“……没事,别怕。”
顾铎在他肩上一撑,跳了下来,说:“虞知鸿,我想你了。”
阳东城不复热闹,空空荡荡,长街上除他们两个再无旁人,每一句话都好像有回音,一圈圈荡在心里。
虞知鸿被顾铎紧紧拉着胳膊,听到他说:“我特怕你也回不来。”
战乱的恐慌、分别的离愁、生产的苦痛、还有一夜奔波的疲惫,在这一刻,终于顺着那匹马,尽数席卷上顾铎的心头。
最烈的烧刀子都没有这么浓的滋味,他有点挺不住了。
虞知鸿抱住他,承诺:“不会。”
顾铎说:“你最好说到做到。”
这个拥抱没持续多久,虞知鸿忽然推开顾铎,望着他的腹部,难以置信地用手碰一下:“你……”
“啊。”顾铎说,“对,生完了,男的。”
虞知鸿:“……”
顾铎用手比划一下,嫌弃得溢于言表:“这么大,红的,很皱。”
他想了想,还是没忍住,无情地补充道:“丑,特别丑,一点都不好玩。”
虞知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