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慕师靖的邀请,楚映婵显现出了犹豫。
“若我们离去,他们回来了,寻不到我们怎么办?”楚映婵忧心地问。
慕师靖却是洒然道:“放心,他们一时半会回不来的。”
楚映婵听了,也分不清慕姑娘的话语到底算不算安慰,只好将淡绯色的唇抿起,勉强勾出一缕清幽笑意。
见楚仙子犹豫不决,慕师靖走到她身边,挽起她的手,说:“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师尊也在我们家乡,你不相信他们还不相信师尊么?有师尊在,他们能出什么事?嗯……总不能师尊也跟着出事吧?”
楚映婵娇颈微斜,淡淡地瞥向慕师靖,慕师靖会意,她说话声也越来越轻,最后清了清嗓子,心虚道:“别担心了,师尊道法通天,岂会被我三言两句左右了?”
楚映婵微笑着点头,与慕师靖一道踱步回庭。
“我……还未准备好。”楚映婵推脱道。
“这需要什么准备?”慕师靖说:“乘兴而去,兴尽而归就好了。”
“可我们一起走了,白祝怎么办?”楚映婵依旧犹豫。
“一起带上好了。”慕师靖说。
“可……”
“你嫌弃小白祝呀?”
“怎么会,只是……白祝尚有课业。”楚映婵支支吾吾道。
“白祝的课业我替她写就是了,反正师尊也发现不了。”慕师靖计划周密。
楚映婵想反驳,却也无力开口,她垂首沉思,终于问:“慕姑娘为何要与我同行?”
“要不然与谁同行?”慕师靖反问。
楚映婵静静地看着慕师靖清冷明艳的秀靥,有话涌上心头,却是欲言又止,慕师靖也察觉到了她心境微妙的变化,问:“在想什么呢?”
恰好这时,她们走到了半山腰,山风裹着厚厚的云雾卷了上来,浪涛般将两袭裙摆淹没,云遮雾绕间,她们之间多了一层隔阂,对方的形容变得模糊。
倏然间,楚映婵像是回到了不死国外的灰雾里,世俗的一切离她远去,身边只剩下一个若即若离的影。
“慕姑娘。”楚映婵开口。
“嗯?”
“慕姑娘若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你还会与我同行吗?”楚映婵鬼使神差似地说。
她虽已下定决心将自己与林守溪的事给小禾坦白,但未等她开口,离别便开始了,她郁郁消沉了许久,始终没有将此事告知慕师靖。
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楚映婵在这一瞬间下定了决心,因为她害怕云雾散去之后,自己又会失去勇气。
可这时,云雾另一边传来的声音却是清澈而冷静的:“你终于打算亲口告诉我了吗?”
楚映婵一怔,回首望去,看到了流云涌动间慕师靖的身影,光穿过云雾,从锐利变得斑驳,照到她的身上,她好似一个缥缈的灵魂。
“你……都知道了?”楚映婵木讷地开口。
“当然呀,这两个月我看你郁郁寡欢,心神摇曳,几乎都把心事写脸上了。”慕师靖说。
“是么……”楚映婵用手背触了触脸,微烫。
见楚映婵此副情态,慕师靖将身子倾过来,伸出手指托住她的下颌,将仙子倾世的娇靥挑起些,笑意清媚地问:“所以……楚仙子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小禾的?”
楚映婵再次愣住,她定定地看着慕师靖,檀口动了动,试图解释什么,却说不成话,脸颊倒是羞红了,多亏了云雾久久没有散去,否则她怕是要落荒而逃了。
慕师靖见状,却是咯咯地笑了起来,花枝乱颤,她伸出手,捏了捏楚映婵的脸,道:“有本事与自家亲徒儿偷情,脸却这般容易红?仙子可真是可爱得紧呢,我若是林守溪,怕是也难把持得住。”
慕师靖一边说着,一边还上下打量着楚映婵,目光狡黠,犹若登徒浪子。
楚映婵近日略显憔悴,身段却半点未改,若无这张仙意出尘的脸压着,单看这曲线婀娜的娇躯,只会让人感到惊心动魄的艳丽妖冶……这是独一无二的妖冶,若增一分则是宫语的清傲,若减一分则是慕师靖的清艳。
望着娇笑不已的黑裙少女,楚映婵这才意识到,她先前是在与自己玩笑……楚映婵甚至有些庆幸慕师靖知道了,如果她不知道,自己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不生气吗?”楚映婵问。
“生气有什么用呢,我还能替小禾惩罚你不成?”慕师靖眼眸里泛起几缕愁色,转而又消散去,她微笑着说:“万一仙子姐姐又是那种喜欢被惩罚的,这可怎么办?”
楚映婵听了,羞得加快脚步,慕师靖却揪住了她系腰的蝴蝶结,仙子不得已放慢脚步,若走快了,裙带就该被扯散了。
“你不会真的喜欢吧?”慕师靖追问。
“没有。”楚映婵咬着唇,哪敢承认。
“那……楚仙子再给我讲讲,伱与你乖徒儿之间的故事吧。”慕师靖继续问。
“不可。”楚映婵声音更轻,耳根红得剔透。
“所以楚仙子要与我同行么?”慕师靖话锋一转。
这个问题与先前的相比简直温柔无限,楚映婵再没犹豫,轻轻点头:“好。”
……
时光飞逝,转眼五月。
小禾倚靠着木门,眺望远云。
寺庙的墙壁刷上了黄色的新漆,外面的花开开落落,几轮之后,漫山遍野不见芳华,放眼望去皆是苍翠枝叶。
这是小禾见到的景色。
小禾有时候觉得,世界并非真实的,它只是五官扭曲之后在心灵的投影,在这个世界之下,应有一个本质的世界,那个世界是不依靠五官获得的……
这是她日常的胡思乱想,虽常常碰壁,却乐此不疲。
小禾望了会云,便绕着佛殿行走,往来的弟子见了她都会停步行礼,她也会娴静回礼。
全寺的弟子都知道这位圣菩萨只是位暂住寺院的女施主,很快就会离开,但圣菩萨始终说要走,却始终没有离开。
弟子们也不觉得这是圣菩萨言而无信,反而觉得,这里面一定蕴藏着某种佛理,只是自己愚笨,没有参悟。
小禾觉得她是应当心狠些的,但又觉得,这种狠心违背了本心。
她就这样摇摇晃晃到了五月。
她觉得自己是在等林守溪醒——她虽知道了真相,但还是希望林守溪可以亲口给她解释一遍,皆是是走是留,全凭她心意定夺。
暂时不想这些了……
午后,小禾披着雪白的衣袍,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后,下山走走。
小禾时常会一個人下山行走,或游山玩水放松心情,或行侠仗义证心中道德,也会去集市给白虎买点肉和胡萝卜吃。
吃肉是尊重白虎的本性,但这头虎王已半修成人,所以她也会投喂些胡萝卜,这是尊重它的人性。
不过很显然,大白虎并不希望她尊重自己的人性。
小禾是傍晚时候回来的,她回到房间里,挑开窗,恰看到林守溪睁开眼。
林守溪是在五月的傍晚醒的。
他昏迷了整整三个月。
从浑浑噩噩的梦境中苏醒过来,林守溪艰难地别过些头,恰看到了立在床边的小禾,夕照将小禾身后的风景染得一片绛红,唯她衣裳胜雪,不沾夕色,似独立于俗世之外,皎洁难喻。
面对林守溪的苏醒,小禾并未流露出多少惊喜之色,她甚至没有立刻进门,反而把窗户掩上,将刚刚醒来的林守溪晾在一边,她则独自去到崖石上,眺望夕阳西下,一直到月华初上。
回到房间里时,林守溪依旧睁着眼。
他的身躯被镇守传承摧残了一遍,伤势更甚当初与洛初娥的一战,在这个世界里,他的境界与体魄都被压制,内鼎的修复能力也大打折扣,所以哪怕静养了三个月,他也只是从混沌走向清醒,甚至还没有下床的能力。
他尝试驱动身体,失败了数次后也放弃了,只是静静躺着,等小禾回来。
小禾是在三更回来的。
门推开,雪袍雪发的少女走入,轻盈得像一阵风。
林守溪张了张口,发出了几个沙哑音节,似在说什么。
小禾止步,手指点上他的唇,摇了摇头,说:“好好休息,现在我也不想听。”
林守溪轻轻眨眼。
小禾向房间深处走去。
林守溪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他眼睛的余光看到了白袍滑落在地,他若侧过些头,就可看到玲珑曼妙的绝景,但他脖颈僵硬,一动也不能动,只能静静地躺着,感知着少女的远去,片刻后,水声幽幽响起。
小禾回来之后,换了一身佛衣。林守溪从未见过小禾这般装扮,只觉古典圣洁,他想着傍晚时听到的钟声,意识到现在应该是在一座寺庙里。
这里应是他的家乡了。
无论身在哪里,醒来时见小禾没有离去,他都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安心。
“我会离开的。”小禾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说:“我现在没有走,只是报你当初救我的恩,等你伤好了,我自会离开。”
林守溪说不出话来,幸好,他本就说不出话。
天渐渐暖和起来。
第二天清晨,小禾早早出门,她取了木材,手起剑落,忙活了一上午。
“这是我让武僧帮忙造的轮椅,以后你就坐这个出门。”小禾将造好的木轮椅推到了房间里。
自此之后,林守溪就坐在木椅上,由小禾推着出行。
小禾没什么急迫的事,所以向来走得很慢,像散步一样。
小禾带他去看过大夫。
大夫帮林守溪查探了伤势,大吃一惊。
“他是怎么活在这个世上的?”大夫一度吓得语无伦次,好久才缓过神。
“嗯,他确实挺该死的。”小禾平静地说。
大夫摇头,忙说姑娘你误会了,这少年伤势世所罕见,他外表看上去还好,可内部的五脏六腑却几乎被摧毁了,唯有心脏依旧鲜活,而他的咽喉几乎碳化,一点韧性都没有了,难怪一句话也说不出。
小禾听完,连忙请大夫指点棺材铺的位置。
大夫帮忙指了路,小禾便推着林守溪去选棺材了。
林守溪想要阻止,却发不出声音,只能任由小禾推着自己。
途经一处市集,小禾停下了脚步。
远处很是热闹,像是在买卖什么东西。
小禾推着林守溪走过去看,只见他们是在拍卖一幅画,那幅画很是简单,画中只有几个简简单单的图形,图形隐隐约约拼凑成了一个夸张扭曲的人形,画的右上角写了两个字:睡佛。
听卖画人讲,这幅画所绘,是一个睡罗汉,并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这个罗汉崎岖的从人至佛的崎岖故事。
小禾觉得这很荒谬,这画简直是稚童手笔,毫无美感,这样的画也会有人买吗?
接着,她惊讶地发现,台下的人将画的价格越抬越高。
“你觉得这幅画值钱吗?值钱眨一下,不值钱眨两下。”小禾问林守溪,问完之后,小禾还不忘补充一句:“对了,我不喜欢这幅画。”
林守溪识趣地眨了两下。
小禾点点头,表示他今晚不用睡棺材了。
小禾原本以为这卖画是场骗局,是卖画的大师托了人,故意哄抬价格,激起某些富商的猎奇与攀比之心,从而将它接下,但后来,小禾发现,这画师自己还认识,是她在某次剿匪时救下的人。
她质问画师为何要骗人,画师见是圣菩萨当面,不敢造次,连呼冤枉。
“你是当地最有名的画师,就可将这破画卖这般贵么,你这是欺负傻子?”小禾不悦发问。
“菩萨冤枉啊……菩萨须知,我养出今日的名声,花了足足三十年,这三十年里,我不仅走遍各大山川,还入过宫廷,人们都认可我,所以一幅画好不好不是由他们决定的,而是由我决定的,这不是我的专横,而是人们主动赋予我权力,点石成金的权力。”画师真诚地说:“我今日卖这幅画,便是想知道,我的权力到了何种地步。”
小禾回头望去,见富商们还在为画竞价,越来越火热,也不知是喜是忧。
“可纵是你名声响亮,还是被强盗绑了。”小禾说。
“与我一起被绑的是位籍籍无名的书生,在圣菩萨来救之前,他就被杀了。”画师说。
“所以你没有骗人?”小禾最后问。
“当然没有,这是艺术!”画师掷地有声。
小禾若有所悟,她没有多为难这名画师,转身离去。
走着走着,小禾停下了脚步,问林守溪:“如果我赋予你权力,三妻四妾的权力,你还会娶多少个呢?”
林守溪一听,哪敢眨眼,只是很不巧,恰有一阵风沙吹来,猝不及防间,林守溪被迫眨眼。
眨了三下。
“三个?”小禾眯起眼眸。
林守溪连忙摇头,但他头部难以动弹,只能作轻微的颤抖。
“哦?三个还不够吗?”小禾刻意曲解他摇头的含义。
“……”
林守溪感知着身后凛然的杀意,噤若寒蝉,不敢造次。
之后小禾倒是没有去棺材铺,而是带他去河边转了转。
河边人家很多。
人多的地方,总免不了有奇人异事。
正在河边闲逛着,忽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冲撞出来,跑上大街,抱着脑袋仰天大喊,很是痛苦。
小禾推着林守溪过去看。
这个书生是当地有名的学究,写过不少赫赫有名的书,他不会修行,却对无数修行者的修心之路给出了根本性的指导,受人尊敬。
数年前,这位老学究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开始潜心研读古籍,修缮他的作品。
但数月前,老学究却疯了。
众人连忙去拦,学究的老母亲也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跑了出来,拉着儿子的手哭。小禾发现,这位母亲她见过,几个月前,这个老奶奶曾来广宁寺讨过治疗疯癫的药,她见老奶奶良善,便给了个方子,不承想这老学究的病比她想象中更严重。
老奶奶见到了小禾,忙喊:“圣菩萨救命。”
小禾借来纸笔,写了张符,溶入水中,让老奶奶给她儿子服下,喝完符水后,老学究渐渐归于清醒,他谢过了圣菩萨,失魂落魄地回屋。
小禾心中疑惑,跟了过去,询问他疯癫的原因。
老学究告诉她,他疯癫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误解了自己,所以疯了。
“误解自己?”小禾倍感疑惑。
“嗯,我十年前写过一本讲述道境的书,但几个月前,我再次翻开,却没有读懂……与其说没有读懂,不如说是曲解了十年前的自己。”老学究喟然长叹,说:“十年前,我想法好像是对的,但现在,我却再走不上那条对路了。”
“是因为年事渐老,力有不逮吗?”小禾问。
“也许是,也许不是。”老学究说:“或许只是因为十年前的我没有表达清楚……文字就是这样,没有辦法做到真正的达意,字在落到纸上的那刻起,人的本意或多或少会被文字所曲折,哪怕我是它的作者,回望审视之时,我也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
小禾似有明悟,她轻轻点头,继续问:“那您又为何会疯呢?”
或许是思虑成疾,这一次老学究没能给出回答,他坐在椅子上,形容越发苍老。
小禾推着林守溪告辞离去。
小禾知道,老學究口中的误解不是世俗意义上的误解,而是文字对人天然的束缚,这是必然的事。
但她与林守溪之间,却有许多世俗意义的误解。
是该将它们消解了。
时间又过去了七天。
这七天里,小禾每日推着林守溪下山,走走看看,寻访风土人情。
七天后,林守溪的手脚依旧不能动,但咽喉倒是恢复了不少。
这是小禾的强制要求,她希望林守溪能快点说话,所以让他着重疗养咽喉,于是这些天,他内鼎炼出的丹药,几乎都朝着喉咙倾斜了。
可以说话后,林守溪当然无法避免小禾的拷问。
佛钟敲响。
夜深人静,门窗紧闭。
屋内。
小禾拿了根小木棍,将林守溪的脑袋当成木鱼敲了敲,严肃地说:
“我给你一次机会,好好解释,不许再弄虚作假,若再骗我,我今晚就离开,并且绝不会原谅你了。”
三个月過去了,小禾的心情早已平复,這期间她想过很多,心中数度天人交战。此刻她的言下之意也很明显:林守溪还有被原谅的机会。
不过这次机会须他亲手把握。
林守溪嗯了一声,深吸了口气,准备说话——他的肺部还是碎的,吸气时宛若刀割。
终于,他开始坦白起了往事。声音依旧虚弱沙哑:
“我与楚映婵之间的事要从拜师后说起……”
他刚说完第一句话,就被小禾清叱着打断了。
“等等!”小禾神色错愕,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你和谁?”